裴潜居然把我给忘了!就因为娶亲前夜喝得酩酊大醉,摔了一跤,竟把要娶我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你说,这事儿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?
我心里暗自庆幸,既然他忘了我,那这桩婚事,也就这么算了吧。
我麻利地收拾好钱财和嫁妆,博陵是回不去了,干脆就在河东安了家。
想想我阿父走得早,若非如此,我恐怕连裴家的门都摸不着。
我阿父,嗑药裸奔,最后丢了性命,旁人还夸他风流不羁,说他是真名士!
他本是崔家旁支的庶出,死了没几天,倒成了崔家的荣耀。
这一来,我和几个姐妹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,各大世家纷纷上门求娶。阿母高兴得连假哭都忘了,整天笑眯眯地迎来送往。
这世道,真是疯了,人也跟着疯了。
阿母千挑万选,最后给我选了河东裴家的二郎裴潜。
世人都说他潇洒飘逸,狂放不羁,是大魏第一风流人物。
可我一想到他,就想起阿父甩着白花花的肉狂奔的样子,心里就直犯恶心,对那些所谓的名士,我是深恶痛绝。
没想到,他也是宁可改名换姓也不愿娶我,这样也好,正合我意。
裴家大郎亲自来跟我阿叔谈的,谈完走了,我派阿桃去打听消息。
不一会儿,她就回来了,那张圆脸皱得跟包子似的,小鼻子小眼睛都快挤没了。
“说是婚期要往后延一延。”阿桃比我小三岁,过了年才满十三。我要嫁人,阿母用半袋麦子就把她换回来给我当婢女了。
她家孩子多,养不起,就把她给卖了。
午时,阿叔来找我。他跟我阿父不是一母所生,但我阿父一死,家里名声大噪,他才开始对我们亲近起来。
我嫁人时,他来送嫁。他跟我阿父长得不像,黑瘦黑瘦的,脸颊没肉,嘴唇又薄,眼窝深陷,眼珠颜色浅,头发还是褐色微卷的,我猜他阿母应该是个胡人,虽然我从未见过。
“五娘,这事儿也怪不得裴家,裴家二郎摔坏了脑子,把成亲的事儿给忘了。等过些日子,他想起来了就好了。裴家也没说退婚,只是让我们多等几天。明日阿叔就带你先回家,你看怎么样?”阿叔说得委婉,但我不傻,听得出他的意思。
裴家还认这门亲,但裴潜不认。
我要嫁他,就得等他脑子好了再说。
可他能不能好,什么时候能好,谁也说不准。
我心里暗想,他最好就一直这样别好了!
以我阿母的脾气,肯定不会让我等裴潜好起来的。毕竟他什么时候能好,谁也说不准。现在崔家正是风光的时候,我要是回了家,她肯定会立刻把我嫁给别人,只要对方身份比裴潜高就行。
“阿叔,就让我在安邑待些日子吧!我现在要是回了家,阿母肯定会把我嫁到别人家去。到时候,别人肯定会说我们家背信弃义,家里的其他姐妹还怎么做人?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。
“我就在这儿等一等,说不定裴二郎的脑子就好了呢?送嫁的路那么远,再走一遍太难了。”
“现在世道这么乱,我待在安邑,裴家总不会不管我吧?这样也更安稳些。等裴二郎好了,只要他还认这门亲,我立马就跟他成亲。他要是不认,裴家总得给个说法吧?到时候我再回家嫁人,别人也无话可说。”
阿母不是坏人,我阿父只知道纳美人、生孩子,至于孩子们吃什么喝什么、怎么长大、要不要识字读书,都是阿母一个人操持。
家里有十几个孩子,阿父一分钱不赚,还天天拿钱出去嗑药喝酒请客。家里就靠着城西的几百亩田地过活。
阿母过得苦,我不是她亲生的,但她看我生母早亡,就怜惜我,养我教我,我打心底里感激她。
她势利些,追逐权势钱财,也没什么错。
可我自从跟着阿翁读了些书,想法就不一样了。人的归处要是只有一样,那自然是要过得畅快开怀些。
就算有一天死了,也不亏。
阿叔凝神想了想,点头答应了。第二天,他就回了博陵。走之前,他还亲自去了一趟裴家,回来后才放心地把我跟阿桃留下了。
我跟阿桃把嫁妆收拾好,都是些布匹料子。钱虽然有一箱,但拿出来连几斗粮都买不到。粮食价格高,钱自然就不值钱了。
我翻出一对金镯子,看着挺粗的,但拿在手里掂量并不重,应该是空心的。
可这依旧是我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,得贴身收好,等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。
不知道裴家当天备的彩礼是什么,反正我的嫁妆肯定比不上。家里姐妹多,年岁又相差无几,阿母能备出这样一副嫁妆已经不容易了。我要是真这样嫁进裴家,他家虽然不会多说什么,但心里肯定瞧不起我。
裴氏家族是公侯一门,冠裳不绝,名声显赫。
听说裴潜也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,裴家娶我,能图什么?
大概只图个名声吧。只是那名声,是用一条我以为死得极不光彩的命换来的。
嫁娶和离,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。裴潜娶了我,也还能娶别人。
我只想求个清净日子,家里阿母和小娘子们天天斗法,花样百出,为的却是我阿父那样一个人,我真是不明白。
看来,以后的日子就得我跟阿桃自己过了。这屋子是崔家本家听说我要嫁裴潜时给的,现在住着,也没人赶我们走。
门外有两个壮汉守着,面生得很,应该是裴家派来的。阿叔走之前去商议的,大概就是要护我周全的事儿吧?
院子里什么都不缺,就是粮食太少,吃不了几天,菜也没一根。
现在正是春日,河东跟博陵不太一样,风更大更多。
我跟阿桃买了些菜和粮食,又买了菜籽。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,就那点钱,不日就要花完了。
种菜什么的我熟,阿母不养闲人。
我针线活不太好,但我阿翁住在城外,他种了半亩菜,我跟着阿翁学的。
要说真正的风雅自在,我只认我阿翁。他年轻时游历山河,见识不凡,又读了很多书,只是不愿入仕。
我阿翁说了,入仕了的人,就已经不算一个纯粹的人了。
他可以读书写字、饮酒作诗,也能下田种地。他说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以出身论。
我认同阿翁的话,只是这世道不认。
像我这样的出身,能配得上什么样的人家呢?头一个条件,那必然得是门当户对的。要是男方家里门第再高些,让我过去做个小妾,那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儿了。
世家大族之间的联姻,跟感情压根儿就不沾边儿。男女凑到一块儿,不过是为了让家族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些罢了。
打从一出生,这些事儿就像枷锁一样套在我身上,根本逃不掉。可我这心里,就是不服气!
就算最后真挣脱不了这命运的安排,我也得拼上一把,试试再说!
裴潜来的时候,我压根儿不知道是他。
那天,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微风轻轻拂过。我和阿桃在墙角翻着土。
这土被雨水滋润过,翻起来倒也不费劲儿,就是我这鞋子和裤脚都沾满了泥,头发也贴在额头上,估计这模样肯定狼狈得很!
突然,有人把门给推开了。这门有些年头了,一推开就发出那种让人听了直磨牙的声响。我心里想着,等下午有空了,非得把这破门拆了修修不可。
我抬起头,看向进门的两个人。哟,两个郎君,个个都身姿挺拔,气质不凡。两人都穿着飘逸的白衫,一个把领口系得严严实实的,另一个却微微敞着胸口。
虽说现在正是春日,可这么穿,真就不冷吗?为了装出那风流名士的派头,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呀!
我惊讶地看着他们,他们也略显惊讶地看着我,不过他们比我更能克制,那惊讶的神情只是一闪就收起来了。
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蓝布短衣,把锄具递给阿桃,然后走上前去,跟他们二人行礼。
那个衣领敞开的郎君年纪更小些,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,长得那叫一个俊美,真跟神仙下凡似的,有玉山般的风采,一双眼睛黑得像点漆一样,此时正嘴角含笑地看着我。
另一个衣领系紧的郎君,模样就不如刚才那位出众了,剑眉薄唇的,看着就像是个薄情的人,一双凤眼冷冷淡淡的,皮肤又白得过分,不知怎么的,看着看着就让人心里生出一种凄清的感觉。
我心里琢磨着,这两人肯定是裴家的人,至少有一个是,不然也进不了这院子。
我过去也见过不少好看的郎君,就像我本家的五郎,那也是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。我听说裴潜是河东第一风流人物,难不成眼前这个袒着胸口的神仙似的郎君就是他?
“你就是崔家五娘?”那个袒胸的郎君先开了口,声音清朗悦耳,好听得很。
“正是,不知郎君您是?”我问道。
“河东裴家二郎裴潜!这是我的好友袁家七郎,袁慎。”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身边冷着脸的袁慎,没头没脑地笑了笑,又把目光投向我。
原来真是裴潜啊!
袁家虽说比不上裴家,可也是世家大族。我听说袁家的儿郎都长着一双桃花眼,而且风流薄情,不过袁慎不是这样,他一脸冷淡的模样,也不知道受不受女郎们的喜欢。
“看来裴郎君如今是大好了,不知今日来所为何事?”我心里犯嘀咕,不会之前都把我给忘了吧,睡了一觉又突然想起来了?
我瞅着他那袒露在外的白皙胸膛,就算他长得跟神仙似的,我心里也实在欢喜不起来。
“摔了一跤,好多事儿都记不得了,家里人都说我要娶崔氏的五娘,我自然得来瞧瞧。”他挑了挑眉毛,笑了笑,大概觉得自己这样很招人喜欢吧?我强忍着,感觉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。
“不知郎君瞧得怎么样呢?”我问道。
“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。”裴潜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说道,大概还在想着找些更合适的词儿。
我耐心地等着他接着说,他既然自己来了,肯定是没有说服家里人把这门亲事退了,这时候来,大概是想从我身上下手。
我心里有了底,也就不那么慌张了。
“崔家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吗?连碗甜浆都不请?”
没想到袁慎把院子看了一圈,又看着我,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声音倒是挺好听的,微微低沉,有点惑人的感觉。
我能听出来,他说这话是认真的,不是故意挑事儿,是真的觉得我家的待客之道不怎么样。
我本来还想快点把他们打发走呢,现在看来是不行了。
这院子就这么大点儿,屋子也小,突然来了两个郎君,就显得更加局促了。
我请他们在堂屋坐下,让阿桃去找些果子来。她瞅了我半天,小眼睛眨巴眨巴的,我突然想起来家里根本没有果子,甜浆就更别提了。
我换了件干净的衣裙,把脚上的泥巴洗干净,找了双木屐穿上,去厨房翻找了一番,啥也没有,连热水都得现烧。
我在檐下架了个小火炉,坐着温酒。雨渐渐下大了,不过倒也不冷。
“家里没有浆,我温杯酒给两位郎君喝吧!这酒是我阿叔在世时买的,叫春日醉,还挺应景的,二位郎君可别嫌弃。”
我转头看向他们,两人盘腿坐着,正闲聊着墙上的一幅字。
“有酒就更好了,五娘,能不能告诉我们,墙上这字是谁写的?也没落款。”
“随心而为”,就这四个字,是我写的草书。
闲着没事儿,随便写写的。
我阿翁特别爱书法,家里不管是郎君还是女娘,都跟着学过。我写得不算顶好的,也不是最差的。
“写得一般,笔力不够,连绵的架势倒是有了,不过有点生涩,还得多练练。”袁慎评价道,他做什么事儿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。
让人感觉,不管你做得好与不好,他都会如实相告,不带任何个人偏见。
“五娘受教了,日后一定多加练习。”我笑着回答他。
他好像有点惊异,看了我一眼,又微微低下头,眼神躲开了,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。
看来,并不是只有袒胸露怀才好看呀!
“原来是五娘自己写的?写得挺不错的,就是七郎字画一绝,眼光自然比旁人更高些。”裴潜摊了摊手,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。
我把温好的酒倒进杯中,酒杯是粗陶的,好看是谈不上,不过倒也有几分质朴可爱。
“你我婚事先推迟推迟,五娘,你觉得怎么样?”裴潜连着喝了两杯酒,开口问我。
他爱笑,一笑眼角就有细细的纹路,那是爱笑的人才有的笑纹。
“我没意见,或者二郎觉得这桩婚事实在让你为难,过些时日退了也行。”
我说得很认真,退了亲就退了吧!只是退了亲,我总得想个暂时不用嫁人的办法。
两人好像都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,愣愣地盯着我。
我又给他们二人倒了酒,任由他们这么看着。
“退了亲之后,你打算怎么办?”问话的是袁慎。
虽说相处的时间不长,但从他的言行举止就能看出来,他是个认真又较真的人。
他有一双眼睛,清冷得仿佛能隔绝尘世,却又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。面对这样的人,我实在不忍心用敷衍的态度去应付。
我心中五味杂陈,忍不住开口:“二郎,你真的是因为摔坏了头,才把我忘了吗?还是说,你心里已经有了倾慕的女娘?又或者,你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?不管是什么原因,你既然要推迟婚事,现在又亲自找上门来,我猜,这桩亲事,迟早是要作废的。既然如此,我早点知道,总比晚知道要好。”
“女娘家,并非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。家中阿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,我本来是打算听她的话,和二郎你成亲的。但现在,既然你不愿意,我又怎会强求呢?”
“身处这乱世之中,我一个女娘,不敢奢望能把日子过得有多好,但我只求能过得自在些,这样才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。”
这些,都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,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们。
裴潜听了,举杯向我致意:“没想到五娘竟有如此想法,是我们二人唐突了。”我也倒了杯酒,一饮而尽。
那一刻,我对他生出了一丝好感,至少,他并非表面风流,内心迂腐之人。
但这丝好感,与我要不要嫁给他,并无关联。
袁慎皱眉,又看了我一眼,他的眼神清澈明亮,我任由他打量。
“你有足够的钱傍身吗?这世道如此混乱,想要过得自在,可并不容易。”袁慎问道。
他的话,正好戳中了我的痛处。我确实有钱,但并不多。
“有,但真的不多。”我想,我当时的脸一定红了。我信誓旦旦地说要活得自在,却连钱都没有多少傍身。
他们来时匆匆,走时也匆匆。
第二天,裴家派了个婢女来,更确切地说,是裴潜派了个婢女来。
她叫祝陶,身材高挑细瘦,脸颊却丰润有致,自有一股独特的气韵。
原来,这就是裴家,连一个婢女,都与别家不同。
“这是我家郎君所赠,娘子不论有什么事,都可以派人去找他。”她笑盈盈地将一个袋子递给我。
我早已猜到里面是什么,所以并没有拒绝。
不管他是出于弥补还是真心相助,这份心意,我都领了。
日子虽然平淡,但我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。
裴潜给的是一袋金珠,满满的一大袋。
我长到十六岁,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钱。我放在哪里都觉得不放心,这些金子,如今就是我的身家性命。若是丢了,我日后拿什么还裴潜?
我必须要用这些钱生钱。
司马家掌控着天下,世族又监管着司马家。这世道混乱不堪,想要做生意,并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我带着阿桃出了两趟门,把安邑仔细地逛了一遍。我发现,笔墨铺子最赚钱。
但做这门生意的人,也极多。
我找了个牙人,租了间铺子。我和阿桃进进出出数日,才把店面收拾出来。
我亲自守着铺子,生意虽然一般,但养活我和阿桃后还有结余。日子就是这样慢慢过起来的,只要不停下脚步,总能走得到想去的地方。
上巳节这天,生意格外好。等人慢慢少了,我才出门去瞧。
和博陵差不多,大概全城的女娘都早起打扮好了,此时都上了街。
按风俗,三月三要去水边沐浴,祭祀祖先。但现在,这只不过成了郎君女娘们嬉游作乐的由头罢了。
你看哪家娘子身后的婢女不提着几个篮子?篮子里备的都是花果。她家女郎看中了哪个郎君,就要拿出花儿和果子来砸他。
若那果子没摔坏,捡回来卖也是一门好生意。
“女郎,咱们什么都没准备,你要是看中了哪个郎君,用什么扔啊?”阿桃问道。
“地上捡来的扔就够了。”我笑道。
没过多久,各世家大族、王公贵族的马车就来了。
世家女郎大多坐在车中,有帷幔遮着,一时看不清面貌。
各家郎君却大多鲜衣怒马,大大方方地任由旁人瞧着。
每过来一队人马,就有人要评头论足一番,看马、观人、再看家族徽号。
这和以往在博陵并无二致,只是那时,我也是坐在马车里的一个。
如今,我却成了让世家大族不齿的抛头露面的凡俗之人。但谁在乎呢?
所谓世家,不过就是生养下来就占了所有的便宜。他们不知道是谁养着他们,也不知道旁人的疾苦。
他们既不劳作,也不生产,只是一群只知奢靡享受的庸人罢了!若真遇见事儿了,只知道四处逃窜。
这是我阿翁说的,我深以为然。
这时,裴家的马车来了。河东裴氏之名如雷贯耳,谁人不知?
裴家出美人儿,到现在还传着裴太保少年时是如何冠绝天下的。
裴家车马一来,那果子花儿就像不要钱似的往外砸,还伴着女郎们的惊呼声,真是太吵闹了。
只是那匹白马上的郎君,好生眼熟。
旁人都敞着怀,他却依旧衣领紧系,眉头紧蹙,极认真地不耐烦着。
旁人都有些闲散的姿态,只有他将马骑得端端正正。
是袁慎?还是他才是裴潜?
为了不娶我,他倒是连门庭都愿意改的。
大概是我看得太过明目张胆了,他一撇头,看了过来。
我有些惊讶,他竟对着我点了点头。
或者,他是对着我站的方向点了点头。这边的女郎们一时间沸腾了,砸果子砸得越发热闹凶猛。
我靠着门框,拢着袖口,连围帽都没戴。
世家女郎哪个会下场做买卖呢?
我如今想自己过起日子来,就已没了遮遮掩掩的必要。
他骗了我,也帮了我。如此,便两相抵消了吧!
我冲他扬眉一笑。
他已打马走过,留下了一个挺直的背影。
上巳节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过去了。三月底,我收到了阿母的一封信。
大意是让我无论如何要将这门亲事守住,目前并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。
随着信带来的还有些银钱,不多,但总是她的心意。
如此,我便更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安邑了。
四月初,裴家来了人,是裴潜的阿嫂。
她说话婉转,但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。世家女子,不应该抛头露面经营下九流的生意。
我没再想过还能嫁给裴潜,所以说话便不那么动听。
“你们若是能说动裴潜娶我,这营生我不做也罢!”
她看着我,摇了摇头走了。那腰,真细啊!
下午,裴潜自己来了,就他一个人。
他对自己冒充袁慎的事儿只字不提,我也当成没那回事儿。
这次他来的铺里,铺里有糖水,我给他倒了一杯。
他悠悠地踱着步,这儿瞧瞧那儿看看,将整个铺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,而后又踱步至内室,端起糖水一饮而尽。
“生意可还兴隆?”他开口问道,声音低沉而温和。
“还算凑合。”我轻声回应。
“我阿嫂今日来过,可曾说了些什么?”他目光望向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。
我把与阿嫂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,他微微低下头,静静地听着,可那脊背却挺得笔直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。
这时,有光线透过纱窗,轻柔地洒在他的侧脸上,我这才对他这位河东第一的郎君有了些真切的认知。
瞧瞧这鼻子,生得可真好看!还有那睫毛,又长又密。
旁人总爱敷粉修饰,可他的脸,干净利落,没有丝毫脂粉气。
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来的郎君啊,矜贵疏离,气度非凡,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。
“难怪我问阿嫂时她不理会,原来是这么回事。”我心中暗自思忖。
“郎君,你心里可有喜欢的人?”我鼓起勇气,轻声问道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与我交汇,那纤长的睫毛轻轻抖了抖,看样子,大约是曾经有过吧?
“有过,只是如今,那份情谊已不复存在。”他微微叹了口气,说道。
“是啊,拥有的东西多了,身不由己的时候也就更多了。郎君若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,能不能别急着退婚?再给我些时间,可好?”我满心期待地望着他。
“好!”他竟没有多问一句缘由,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我。
我见过不少郎君,可像他这样的,还是头一回遇到。
又过了几日,他派祝陶前来,还为我新写了一幅牌匾,又精心绘制了一幅山水图,图上还盖了他的印章。
他竟是这样一个郎君啊!
我赶忙将门匾换上,又把那幅山水图挂在铺子里最显眼的地方。果然,铺里的生意如我所料,越来越红火。
闲暇时,我便静静地欣赏那幅画,那意境高远,技法娴熟,看来这河东第一,可不仅仅是靠那张脸啊!
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馈他,便问了祝陶,得知他竟爱吃甜食。
他竟爱吃甜?这和他平日里那认真肃穆的模样,实在是不太相称呢!
我亲自下厨,做了几样精致的果子,然后让阿桃给他送去。
也不知是谁,竟传出了消息,说我就是裴潜那要娶却还未娶的妻子。
这下可好,店里来了许多女郎,一个个明目张胆地打量着我。
我心里想着,看就看吧,有什么大不了的!
只要别来招惹我就行。
她们来总得找个由头,比如买纸买笔之类的,也算是照顾了我的生意,挺好的。
只是有一日,袁慎竟然来了,还是追着一个女郎来的。
他追在那女娘身后,衣衫敞开着,许是跑得太急,半边肩膀都露了出来。
再看那女郎,生得花团锦簇,明艳动人。
她和我年纪相仿,鹅蛋脸,脸颊莹润有光泽,嘴唇红润饱满,一双凤眼顾盼生辉,身材不高不矮,胖瘦恰到好处,一身红衣,美得让人移不开眼。
我见过谢家的十一娘韵如,大家都说她生得好看,可和这位娘子比起来,还是差了一大截。
我一眼便看出她似乎不大欢喜,只是不知这份不欢喜,是冲着我,还是冲着袁慎。
我强忍着心中的不悦,端起笑脸,将二人迎进铺子。再仔细打量这美人儿,她坐卧之间都透着一股优雅,想必是大家闺秀出身。
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,只有一碗糖水和自己做的果子。
许是因为他和裴潜曾骗过我的事儿,袁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,我对裴潜如何,便也对他如何,装作不知便罢了。
“你就是那崔家五娘崔柯影?”她看了看桌上的糖水,眉头微微皱了皱,似乎有些嫌弃。
她跪坐的姿势极为好看,端庄中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慵懒。
这美人儿,坐卧之间都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呀!
“是,我就是崔柯影。”我笑着回答。
“瑛瑛,你只说瞧一眼便走,如今看也看过了,能走了么?”袁慎一口气将糖水喝完,不等我再倒,自己又提起壶倒了一碗。
他额头上还冒着汗,想必是追人追得急了。
“你一个世家女郎,抛头露面做买卖,如今二郎又未与你退婚,你自己丢人也就罢了,如今丢的可是二郎的脸。”
“约莫你的教养也就如此了吧?毕竟只是崔家不入流的旁支,不过是占着你阿父的光,才有了些名气。你怕是还不知,裴家娶你,只是因为崔家嫡支没有年岁合适的女娘,要不然这样的好事儿,哪能轮得到你。”
她声音不同于其他女娘那般清脆,微微低沉,带着一种惑人的魅力,只是说出的话,实在是不中听。
我已忍耐了这么多年,如今既然能自己做主了,为何还要继续忍耐?
“瑛瑛,休得胡言!”袁慎皱着眉头,呵斥道。
“你今日来我铺子,既不报家门,开口便是斥责,可见你的教养也不过如此。我要做什么,怎么做,裴家都未曾说过什么,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说我?”
我慢悠悠地问道,心中满是愤懑。
“五娘莫怪,瑛瑛是我家六娘,家中最小,又自幼娇惯,和二郎与我一同长大的……”袁慎赶忙解释道。
“如何娇惯那是你家的事,到了我这儿,还要我惯着她不成?”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,他的语气毫无歉意,分明是在替他家里的女娘狡辩。
袁慎一时语塞,看起来有些不忿。
“你有何了不起的?世家女郎会的,你又会几样?”袁瑛大约是被气得,脸颊微微泛红。
“我家中姐妹众多,家里又穷,幼时为了能吃饱饭,可是要靠抢的。我确实什么也不会,只有一样还算拿得出手,我这人粗鄙,力气却大得很,扇一巴掌能让旁人的脸肿上十天半个月,那可是轻而易举。六娘要不要试试?”
这并非是我撒谎,比起旁人,我的力气确实要大许多。
袁瑛嘴巴微张,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。
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吧?
呵!
先做我自己一直盼着做的人吧!
“五娘,不必吓她!”
“我并非吓她,来我铺子里买东西,我自然欢迎,可若只是为了拿话刺我,鄙视我,你看看我会不会受这气?我同裴潜如何,那是裴氏与崔氏两个家族的事儿,还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。”
袁慎看看我,又看看他妹妹,嘴里说着“唐突了”。
这次,他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心和歉意,我便也不再与他们计较。
数日后,安邑城里慢慢有了传言,说崔氏女不仅自甘下贱去做买卖,还彪悍不识礼数。
阿桃撇着嘴,一脸担忧地说:“姑娘,要不咱们把铺子关了,好好等着嫁人算了,如此下去,裴家必然是要退亲的。”
我笑着摸摸她的头,说道:“若是事事都要依靠旁人,那这辈子怕是都要靠着了。想让日子过下去,就要看旁人的脸色,我可不想那样过。让他们说去好了,只要不耽误我赚钱就行。”
这年春日,雨水格外多,到了夏日,太阳天天高悬,晒得人发晕。我种的菜一茬接着一茬地长,全靠院子里的那口水井浇灌。
人都蔫头耷脑的,没谁愿意没事儿就往外跑,这生意啊,自然也就没平常那么红火了。
想当年在博陵,夏天里,咱们家的姑娘们也是没冰可用的,我呀,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。
我还是照常在铺子里守着,有些老主顾早就约好了的,过些日子,我就把他们要的东西给送到家门口去。
阿桃特别怕热,我就让她留在铺子里守着,不用跟着我到处跑。
今年收成不行,是个灾年,世道又这么乱,到了秋天,真不知道会变成啥样。
有个买卖,就是我这钱不够,也没个门路。
我突然想起了裴潜,我还欠着他一大笔钱呢!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试试?
他那个人,做事那么认真,也不知道对钱感不感兴趣?
我约了他,在那个无风的黄昏,他果然来了。
铺子关了门,他就到我家来了。
他手里也拿了把扇子,象牙骨的,扇面是山水画,看着就风雅好看。
他穿着宽袍大袖,走路端端正正的,个子又高,头发也不散着,全都束在头顶。
真是清俊又风雅啊。
家里没什么好菜招待他,都是院子里种的时令蔬菜,我自己动手做的。
我平时很少喝酒的,但今天,我想敬他一杯。
“先谢谢公子当初赠金之情。”我举杯,一口气把酒干了。
“再谢谢公子赠画之意,要是没有公子,柯影我今天还不知道是啥样呢。”
我又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。
他看着我喝酒的样子,愣了愣,嘴角动了动,对他来说,这大概就算是笑了吧?
“你应该给我时间拦你一下的。”他说着,也举杯把酒干了。
他喝得那叫一个洒脱。
“为啥要拦?”我又给他倒了一杯。
“你是个姑娘家,喝醉了可不好。”
“有啥不好的呀?”我笑着问他。
“要是跟你喝酒的男人对你图谋不轨,你喝醉了,那可咋办?”
他双手微微握着放在膝头,脊背挺得笔直,不像个士族公子,倒像个武将。
他说话的样子,绝对不是开玩笑,他就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!
“公子不用担心,要是真有那样的时候,该担心的还不一定是谁呢。今天请公子来,是有事要商量,既然这样,我也得拿出点诚意来。公子只知道我是崔家五娘,那你对我家又了解多少呢?”
“我小时候家里就不行,我阿父好色,家里的小娘子不知道有多少,过段时间他腻了,就把她们转手送人或者卖了。有些生孩子的时候或者后来生病去世了,大多都是因为家里穷,吃不起好药。”
“我家兄弟姐妹十几个,全靠我阿母一个人养着,从小我就得跟几个姐姐一起洗衣做饭。”
“每次看阿母数着手里的钱愁眉苦脸,我又帮不上忙,只能在心里把那个只会嗑药裸奔的阿父骂一万遍。”
“再难再苦,阿母还是给我们姐妹请了个教书先生,就是为了让我们日后嫁人的时候有点底气。”
“元日的时候,阿母要把家里养的两只鸡杀了吃肉,偏偏那天家里帮工的下人不在,家里又从来没人杀过鸡。”
“最后是我把那两只鸡给杀了,那时候我阿翁还在,就因为我杀了那两只鸡,他就要把我带在身边。”
“我在阿翁身边读了些书,长了些见识,也看了些世事。”
“公子,我跟别的士族姑娘不一样,十岁之前,我连一粒金珠都没拥有过。”
“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一个小地方,指望一个不知道喜不喜欢我的男人来保护我。”
“我的命,只有握在自己手里,我才安心。”
我不避讳,直勾勾地看着他。
不知为啥,他突然低下头,久久都不说话。
他的脖颈好白皙修长啊,他又这么安静。
我看着天边一片橘红,连一丝风都没有。
院外的柳树都蔫头耷脑的,叶子上还蒙着一层黄土。
“为啥跟我说这些?”
“我想跟公子谈桩买卖,自然得坦诚点呀!”
他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。
我们都没躲。
他每样菜都尝了尝,吃饭的样子就能看出教养。
锦绣堆里养出的公子,教养自然是没话说的。
“你做的?”
“嗯!”
“清淡爽口,真好!说说你的买卖吧!”
我就把我的想法说了。
我想去一趟勿吉,勿吉那地方黑土肥沃,又靠着弱水,田地广阔,盛产豆麦,安邑一石豆麦要千钱,而勿吉只需六百钱。
又赶上灾年,好多士族豪门虽然屯粮,但现在世道这么乱,好多人家都不多屯,大多是金帛之类的,方便迁移的时候带走。
我要去买粮,再囤起来,等秋后就知道结果了。
“如今帝王定都邺城,近日我听闻各地起义不断,到时候要是不敌,帝王会迁都到哪里?各大世家豪族到时候会不会跟着去?去了要不要吃饭?”
“公子,现在就是我们的机会了。日后裴家要咋样,公子肯定也想过,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,但没钱傍身,也是寸步难行啊。”
他蹙眉看着我,一双凤眼风云变幻,漆黑深沉,让人捉摸不透。
是我小看他了。
我还是不躲,由他看着。
脊背都出汗了,不知是热的,还是心里其实有点害怕。
朝中的事,可不能随便说,更何况我一个女郎。
我是从哪儿听来起义的事儿的,又咋敢说出不敌这种话呢?
可是富贵险中求啊,无权无势又没钱,要在乱世求生,真不知道有多难。
“知道你在说啥吗?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不怕吗?”
“怕,但还是要说。乱世求生不易,我只敢对公子说实话。”
“为啥?”
“大概是因为只有公子跟我说话的时候认认真真,也只有公子在我开铺子的时候不仅啥也没说,还要帮我吧。在我心里,公子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。”
我是真的这么觉得,他画画写牌匾给我,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借着他的名头把生意做得好些。
他啥也没说,可我都懂。
“既然是生意,那我们就来谈谈吧!”
既然是谈生意,那自然是要以各自利益为重的。
裴潜出钱出人,我能出的就只有我自己了。
得了利二八分成,我二他八。
粮食运来储在哪儿呢?这买卖是我和裴潜自己的,裴潜自然是不愿意家里知道的。
储在裴家肯定不合适。
我顶着大太阳,在外面跑了好多天,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建仓库的好地方。
关键是,那片地还不用花钱买呢!
安邑城东边一百里,有块盐碱地,那地儿,真是寸草不生,大概有百来亩大,四周都是红土山坡。那盐碱地中间,有一大块凸起的地方。
那凸起的地方,大概六七米高,七八丈宽,因为这地儿太贫瘠了,大家都叫它鬼地。为啥呢?因为一刮风,那声音,凄厉诡异得很。
我想着,在那凸起的地方建个仓库,大雨来了也不怕豆麦被淋湿,别人也不容易知道我们在那儿屯粮。而且,那地儿离安邑城也不算远,一切都刚刚好,就是我这脖子,被晒得掉皮了。
回家那天,阿桃看着我的脸,愁得不行。
“裴家那公子本来就不想认账了,五娘你现在这个样子,被他看见了,他怕是更不想认了。”
我摸摸她的头,这些日子我不在,她把铺子守得挺好的。
我给了她二十个大钱,让她买自己喜欢的炊饼吃,再去一趟裴家,跟裴潜说,方便的时候出来一趟。
我还画了那鬼地的图,把我为啥选那块地的原因都跟他说了。他要是答应了,就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建仓库。
月底我就带人出发,去勿吉。
裴潜第二天就来了。我脖子晒伤了,买了些药膏抹上,绿油油的,黏糊糊的,看着是有点诡异。
阿桃去铺里了,他来的时候,我正闭着眼躺在院中槐树下的大石板上,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呢!
脚上的一只木屐掉在地上了,另一只还晃晃悠悠地挂在我脚上。
门没关,他啥时候来的我不知道,看了多久我也不知道。
他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,走到我面前弯腰看我。
“脖子是晒伤了吧?咋不戴个围帽挡挡呢?”
他一开口,我才知道他来了。
我这副样子,真是太不修边幅了,我假装镇定地坐起来,把肩头的头发捋到身后。
“我要是戴着围帽出去,公子觉得我能干啥?”
我年纪还小,裹了胸,束上头发,扮个郎君还挺像那么回事。
他一副思考的样子,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。
“你扮男装啊?”
“好多女郎也扮男装出门呢。”
只不过她们是为了效仿自己喜欢的郎君,扮着玩儿的!我心里默默吐槽。
“你画的图我看了,我已经找了合适的人去了。那么多钱财交给你我不放心,我也一起去勿吉。”
他皱着眉看了看石板,最后还是坐下了,就是坐姿太端正了,跟这青石板不太搭。
“公子要是一起去,我求之不得。就是家里长辈能同意吗?”
“我脑子摔坏了,心里郁闷,出去散散心也是应该的。”
“是是是,公子说得对,是该出去散散心。不过公子得明白,我们是去办事的,得轻装简行,以快为主。”
我挺怕他带一大堆东西,连恭桶浴盆婢女都带上,这样一走,估计明年都回不来。
别说赚钱了,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。
“好像你出过远门似的。”
我确实是出过啊。阿翁还在的时候,长年游历在外,我走过的路,他估计想都想不到。
“公子只要带够钱,再带够护卫,保护公子安全就行了。”
顺便也保护保护我,我心里想,你拥有的一切,只有活着才有意义。
四月至五月,真的一滴雨都没下,北方肯定大旱,颗粒无收。
铺子不能关,阿桃肯定得留下。裴潜借了个掌柜给我,说让我付他工钱,就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赚的钱够不够付他工钱。
五月中旬我们出发了,我花钱买了匹好马,束了胸,扮成男子模样,就背了个小包袱。
就像我说的,裴潜确实带了二十个人,而且看起来都不好惹,他们不像是护卫,倒像是浪人。
裴潜坐在马车里,马车看着挺普通,不过看车辙就知道,里面肯定不简单。
拉车的马深棕色,高大健硕,是匹好马。
他估计没听懂我的意思,轻装简行,其实就是不坐马车,骑马去呀!
车帘虚掩着,我看他端正地坐在马车里翻书喝茶,算了,随他去吧!
以我的速度,一天骑马跑三百里不算多,可裴潜的马车走得慢,第一天连二百里都没走到,还错过了驿站。
晚上我们找了一片挨着小溪的树林,天旱,溪水只有细细一股,不过做饭喝水还算方便。
几个浪人去饮马做饭,我看他们搭灶做饭的样子,肯定是经常出门的老手。
要不是他们每人腰间都挂着剑和刀,看着倒像是手艺熟练的厨子。
裴潜下了马车,白天特别热,虽然天黑了,可林子里还是闷热得很。
裴潜这样的世家公子,估计从来没被汗打湿过衣衫吧?
他离我挺近,我看他的白衣紧紧贴在脊背上,肯定是被汗湿透了。
他说要出去走走。
我看他手里提着包裹,估摸着他要找个地方洗漱换衣。
他一走,立马就有人跟上了。
我看着这帮浪人打扮的护卫,心想裴潜可不只是个单纯的世家公子。
他虽然锦衣玉食地长大,但对世事可是清楚得很。
他可不只会吟诗作画。
我蹲在河边洗了把脸,看着那几个人把肉干放进烧开的水里煮,等肉煮透了,又往锅里放了菜干菌子之类的,等煮好了,放了盐巴,要是再泡上炊饼,在这荒山野岭,也算是一道好菜了。
我端着碗在旁边蹲着等,裴潜还没回来,吃饭还得等他。
他们估计是得了裴潜的吩咐,不问我什么。
不过好奇是人的天性,他们瞅着我,见我一直笑眯眯不说话,有人就问我多大了,以前是干啥的,会不会功夫。
“我十六了,会些拳脚功夫,以前跟着商队走商的。别看我年纪小,力气不一定比各位阿兄小。”
我又听他们扯了些闲话,关于裴家和裴潜的事情他们只字未提。
这就是世家豢养出来的贴身侍卫才有的素养,我心里想,就是不知道裴潜今天带出来的是他的全部侍卫还是一部分?
我也不多问,想着裴潜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,我肚子饿了。
裴潜回来的时候头发散着,还没完全干透。
“你盛了饭,跟我一道在马车上吃吧!”
他偏头看了我一眼,我就当他是在跟我说话了。
他盯着碗里的热汤菜,眉头微微蹙起,可还是缓缓拿起筷子,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。
我吃饭速度向来快,没一会儿,一碗就见底了,我又起身去盛了一碗。他先瞧了瞧自己碗里还剩大半碗的菜,又把目光投到我的碗上。
“你一个姑娘家,还能吃得下吗?”他这话里,满是实实在在的疑惑。
想来他过了二十四个年头,大概还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姑娘吧?
我很快又把第二碗吃完了,用这实实在在的行动回答了他的疑问。
他吃完饭,习惯性地要喝茶,喝完茶又在马车周围来回踱步。
等到快睡觉的时候,还要翻开书读上一会儿。
我裹着毯子,坐在马车边缘,抬头望向天空,月亮只剩下小半弯挂在天边。其他人有的坐着,有的躺着,都围在马车周围。
毕竟所有的钱财都在这辆马车里,他又是这马车的主人,地位自然重要。
我听到他翻了一页书,没过多久,又翻了一页,动作不紧不慢。
“公子,歇着吧!明天还得赶路呢。”我轻声说道。
没过一会儿,车里的灯灭了,我猜他应该是睡下了。
“你若是愿意,就进车里来睡吧!”
过了好久,久得我都快睡着了,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,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,像是困意上头了。
我心里那是一万个乐意啊,车里铺着毯子,还有枕头,躺着睡肯定舒服。
“那……那我就冒犯了。”
我脱了鞋,小心翼翼地走进马车。他靠在一侧,仰面躺着,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胸前。
每次看到他这副模样,我都觉得他像个老学究,可他做事又并不迂腐。
旁边有个枕头,我裹着毯子,侧身躺下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真舒服啊!
“你和别人太不一样了。”
他低声说道。
“是啊,毕竟我不是真正的世家小姐嘛!你认识的女郎,大概也就局限于亲朋好友家的。你出去走走就知道了,这世间的女郎,可不是都一个模样。”
我心里明白,真正的世家小姐绝对不会和一个男子同车而卧,因为她们更在意自己和家族的名声,就算心里再喜欢一个男子,也绝对不会这么做。
“你就安心睡吧!别想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,旁人要是知道我和你睡在一起,肯定会说是我占了你的便宜。”
我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。
“没错,确实是你占了我的便宜,可我并不觉得吃亏……”
我不确定这话是我做梦梦到的,还是他真的说了。
半夜的时候,车外突然有了动静,我一下子就醒了,裴潜也醒了。
这世道不太平,我们才刚出城,就被盯上了。
车厢里光线昏暗,我和裴潜离得很近,他伸出食指放在唇边,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,是不让我出声。
现在这些贼匪,目的都差不多,都是为了钱财。
我点了点头,轻轻挑开车帘,发现护卫们已经把马车团团围住了。
来的人不算多,大概五六十个,因为天黑,看不清他们穿的是什么,也看不清他们拿的是什么武器。
不过看护卫们的样子,并不惊慌,想来这些贼匪应该没什么大本事。
很多穷人实在活不下去了,才会上山当土匪,他们不是为了伤人性命,只是为了能有一口饭吃。
我想出去看看情况,裴潜却不让我去。
他轻轻拽住我的袖口,我回头看他,月光洒在他身上,显得他格外清俊。
我心里纳闷,当初我怎么会觉得袁慎比他好看呢?
“我出去看看,没事的。”我轻声对他说。
“你别去,我去看看。”
“不行,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,你要是出了什么事,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。”
我轻轻一拽,衣角就从他手里滑落了。
我朝外面围着的那些人看去,有老有少,手里拿的都是菜刀、斧头、锄头之类的,一个个面黄肌瘦,衣衫破破烂烂。
要不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,好好的人怎么会出来当土匪呢?
这还不是被这世道给逼的嘛!
我回到马车里,打开自己的包袱,里面有十来个炊饼。
“你能跟外面的大哥们说一声吗?把我们剩下的炊饼都拿出来,明天到了城镇,我再去买些。”
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,眼神幽深而专注。
“这世道这么乱,像这样的人多了去了,你能救得了多少?又能护得住几个人?”
“要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,我连自己都救不了,更别说救别人了。”
“只是现在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,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挨饿。”
“也许今天吃了这些饼,过不了几天他们还是会饿死,可至少在这一刻,我已经尽力了,我只做眼前能做的,做到问心无愧就好。”
这些话都是我的心里话,我不是菩萨,做不到普度众生,可要是今天就这么看着他们死了,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。
这和善良不善良没关系,我不是为了救他们,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好受些。
“阿大,把剩下的炊饼都拿出来。”
他扬声喊道,在这寂静的夜晚,他的声音沉稳而从容,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。
我跳下马车,把怀里的炊饼抱过去。
“我们身上的吃的都拿出来了,这些护卫都是练过武的,你们这个样子,怎么跟他们打?把这些吃的拿回去,说不定还能撑几天。”
我说不出让他们以后好好过日子,别再打劫的话。
他们要是能好好过日子就能活下去,谁愿意走这条路呢?
我们没办法感同身受,又有什么资格劝别人善良呢?
谁都知道,活着才是最重要的。
裴潜他们准备的东西比我多得多,那些人接过炊饼,慢慢地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中。
“阿父,我想吃一块。”是一个孩子的声音,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。
“拿回去分了再吃不迟。”一个男子的声音虚弱无力,不知道已经饿了多久了。
我又回到了马车上,仰面躺着,双手枕在脑后,眼睛虽然闭着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我们才离开城多远啊?就已经有百姓沦为土匪了,天灾人祸,谁能躲得过去呢?
“公子,这世道比我想象中还要乱啊。”
“要是真有一天到了乱世争雄的时候,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天下大乱,谁能独善其身呢?只是我不愿意想那么远,把眼前的每一步都走好,至于能走到哪里,不管到时候是什么情况,我都欣然接受。”
他翻了个身,我知道他在看着我,可我不想睁开眼睛。
“你真不像个姑娘。”
“难道是我长得五大三粗的?”我跟他开玩笑道。
“和长相没关系,胆识和脾气都不像,我看别的女郎都穿着华丽的衣服,戴着漂亮的首饰,每天的打扮都不一样,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。”
「难道我真是不喜欢吗?并非如此,只是我家境贫寒,仅有一匹数年前的锦缎,身上唯一值钱的首饰,也就一个空心金镯罢了。」我垂下头,声音里带着几分落寞。
「我倒不曾听说崔家如此困窘啊。」他微微蹙眉,眼中闪过一丝疑惑。
「我家不过是旁支庶出,全靠那点土地勉强维持生计,阿母能没让我们饿死,就已经很不容易了。」我叹了口气,心中满是无奈。
「袁家六娘来找过我,她说话虽然气人,但有句话没说错,若不是崔家嫡支没有合适年龄的女郎,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嫁给你。」我抬头望向他,眼神里带着一丝苦涩。
「我的家世确实配不上公子,你要是想退婚,我……我无话可说。」我咬了咬嘴唇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过了好半天,他都没个动静,我以为他睡着了,便悄悄睁眼偷看他。
他侧身躺着,并未入睡,那模样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。
我也不打扰他,裹紧毯子,翻身背对着他。对着他时,我是不是表现得太坦诚了?我心里暗暗嘀咕着。
怎么办呢?看着他字字句句都那么认真的模样,我实在不忍心再骗他了。
我醒得早,太阳还没出来,因为有河流过,靠近河岸的树和草都还带着湿润,却连一滴露珠也没有。
有风该多好啊,可偏偏一丝风都没有,空气闷热得让人难受。
我洗漱完毕后,在马车背后翻找着,昨天我让他们把炊饼都给出去了,今早看来是要饿肚子了。
心里不禁微微愧疚,要是此时我还能找到点野菜,昨夜那群人也不至于走到抢劫的地步。
唉,只能饿着了。
「今日让阿兄们饿肚子,是我的错。」我向众人道歉,声音里满是歉意。
「没事,都是可怜人。再不久就到城镇了,饿不着的。」裴潜的护卫安慰我道。
裴潜的护卫名字真好记,裴一、裴二、裴三、裴四……我努力地慢慢记着每个人的名字。
刚才说话的就是裴一,我想,总有一天,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姓名,不知为何,我如此坚定地相信着。
裴潜起来时,天已经完全亮了,太阳高悬,热得让人受不了。
裴潜让我上马车待着,我也不推辞,毕竟外面太热了。
马车里其实比外面更闷热,但至少太阳晒不到身上。
我靠着车壁,慢慢摇着扇子,懒得动弹,也懒得说话。
裴潜跪坐得端端正正,翻看着桌上的书,他干什么都不急不躁的,明明和我一样,额发都被汗水湿透了。
「公子其实可以不用来的,天这么热,出门太受罪了。」我忍不住说道。
「你都受得,我有何受不得?」他抬眼看了看我,嘴角扯了扯,似笑非笑。
我不想说话了,他觉得可以便可以吧!总之,他和那些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同,他想做什么,能不能做,自然有自己的想法。
他见我不答他,就真的笑了。
「生气了?」他问道。
「并不曾。」我摇摇头。
「那为何不说话?」他追问道。
「公子要我说什么?天太热,肚子也饿了。我若说出来,公子定然会说肚子饿也是自找的,谁叫我昨夜将吃食都送出去的。」我嘟囔着。
他却什么也没说,拉开桌上的小抽屉,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递给我。
小小一枚,粉粉嫩嫩的,十分招人喜爱。
「吃吧!」他说道。
他的抽屉里竟然还有果子,这样的季节天气,能吃得起果子的,也就他这样的人家了。
我接过果子,拿在手里,看了看他,又轻轻咬了一口,有些酸,有些甜,味道还不错。
「出门时带了几颗,我不爱吃,你便都吃了吧!再放就坏了。」他指了指抽屉。
我伸长脖子去看,还有六七颗呢。
「嗯!我喜欢吃果子的。」我点点头,开心得咧开了嘴巴。
就这样走走停停,太阳慢慢不那么晒了,到了勿吉时,已是七月中旬了。
勿吉天气凉爽,又临着弱水,自然没那么热了。
恰逢收麦收豆的季节,一路走来,只有这边到处金黄一片,能灌水的地方,只要不遭水患,下不下雨,并不太能影响收成。
裴潜不缺钱,寻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。我洗漱收拾一番后,自然是要出去走一遭的。
这可是大买卖,不能轻视,我得货比三家,价格要合适,豆麦还得晒得干。
生意人自该有生意人的装扮,我叫裴潜将他那身世家公子的气派收一收,他瞅着我,问该如何收。
我同他在街上晃了一日,让他瞧瞧生意人是什么模样。
他总结了八个字:“圆滑世故,嬉皮笑脸。”可他却学不来。
他说他只管拿钱,生意叫我去谈,他跟着看便是了。
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便是那孔家的,我在博陵时便听人讲过,天下要说粮食买卖,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。
弱水以东的买卖,他家占着七成呢。
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,年岁并不很大,人却精明能干得很。
来见我的便是孔家的大掌柜,四十来岁,生得白胖和气,第一眼看他,便觉得他憨厚老实。
可这样的年岁,能将自己养得这样胖,且还坐到了大掌柜的位子上,定然不会是个普通人,我心里暗暗警惕着。
他叫人上了茶来,笑眯眯地问我出身。
「博陵崔氏五郎,也就占着个崔氏名头罢了,家里阿父拿了钱,叫我出来历练历练的。」我亦笑眯眯地回他,心中却盘算着如何与他周旋。
他的样子不像方才那样松散了,变得郑重起来。
「不知公子要买多少豆多少麦啊?」他问道。
「不若大掌柜先说一说一石多少钱,若是买得多,价格还能不能再谈?能不能保证卖出的豆麦皆是新的,且干燥完好,若是有了湿的霉的又该如何?」
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,旧麦旧豆我可不要,时间久了易生蛆发霉,路又这样远,待运回去再看,折损的该如何算?这些问题我都得问清楚。
「不想公子看着年岁小,却是个内行。既如此,我便不说虚的了,两千石以上,一石六百钱,皆是干燥新麦,霉损自是有的,只是一石里有个几两都属正常。若是霉的多,我们雇人将粮食运回来,退了钱就是了。」他认真地说道。
「我若要五千石麦,五百五十两,大掌柜觉得如何?」我试探性地问道。
「没有这样的价格。」他摇摇头。
「却也没有买这样多的,多中取利,大掌柜该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。」我据理力争。
「我自博陵来,走这样远的路,自是为着勿吉的粮比博陵便宜。」我继续说道。
「我来了有几日了,各处的粮市也去看了看,并不是只有孔家可选,选了孔家,自是为着孔家诚信的名号。」我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选择孔家的原因。
我知这样大的一笔买卖,大掌柜是做不得主的,他还得回去请示才行。
他打发了个伙计前去,没过多会儿,那伙计就带回话来,说当家的大郎君要亲自与我谈生意。
茶都续了好几道了,裴潜虽强压着性子等着,可脸色已隐隐透出几分不悦。
我轻轻摇头,示意他再耐心等等。做买卖嘛,向来如此,他故意压着时辰来,就是想让我觉得他忙得不可开交,谈的都是大买卖,像我们这样的生意,他根本没放在眼里。
我耐着性子等,就是要表明我一定要把这笔买卖谈成的诚意。
大掌柜和我聊起当地的风土人情,我也分享着这一路的见闻,一来一往,气氛倒也不算冷清。
孔家大郎君来的时候,早已过了午时,连吃饭的点儿都过了。
人一饿,就容易急躁起来。
我倒是不急,只是没想到,掌管着这么大一门生意的郎君,竟然如此年轻。
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,身形俊朗高大,一双眼睛含着笑意,让人感觉格外亲和。
“五郎莫要怪罪,韶来迟了。”
他先恭敬地行了一礼,我赶忙还礼。
只是初次见面,他就能如此自然地唤我一声五郎,还让人不觉得反感,这本事可真不小。
“大郎君事务繁忙,我等一等算不得什么。”
一番寒暄客套之后,才正式进入正题。
他思索片刻,最终把价格定在了五百八十钱一石。
这已经是最低价了。
“只是押货的人得由大郎君这边安排,我先付七成货款,等货到了,我再把剩下的三成付清,押货的费用自然由我来承担。”
原本裴潜打算从安邑带人过来,可这笔买卖只有我和他知道,安邑的人谁不认识裴潜?万一到时候说漏了嘴,又是一堆麻烦事。
但在这边雇人就不同了,粮食一送到,他们就得返回,能省去不少是非麻烦。
“五郎真是第一次做买卖吗?”孔韶笑着问我。
“让郎君见笑了,因为是第一次,自然得处处小心谨慎。”
“五郎日后若还有买卖,尽管找我就是。”
我自然满口答应。
谈妥之后,签了文书,我付了七成定金,又去看了麦豆,走之前装车的时候,我还得再来一趟。
我想买些皮子带回去,勿吉挨着长白山,皮子比安邑便宜,而且质量还好。
我问裴潜借钱,他挑了挑眉毛,看着我。
“你做的可都是无本的买卖。”
但他还是把钱给了我,这次要是能平平安安回去,赚了钱我就还他。
八月初,我们就要返回了,只是这次带着粮食,想快也快不了。
我又另外雇了许多武人,这一路走来可不太平。
粮食损耗了一些,但不算多,等回到安邑的时候,已经是十月了。
仓库早就建好了,粮食一运到,就被守得严严实实的。
我和裴潜回到安邑,之后的事就用不着他了,我让他安心在家待着。
铺子里的生意有裴潜的人照应着,一切照旧。我回到小院,望着昏昏沉沉的天空,感觉要下雨了,只是这雨来得太迟了。
各地起义不断,听说彭城有个刘姓少年,出身北府军,短短几日就势不可挡。
跟着皇帝逃往南方的那些士族,又要往回返了。
我托镖局给我阿母送了粮食和皮子过去,粮食是裴潜买的,买皮子的钱是裴潜借的。
我所做的一切,都是靠着他。
只是他不嫌弃我,也不觉得我是异类,愿意帮我,就这一点,就够我感激他一辈子了。
我依旧守着铺子,可安邑和西京的粮食价格却越来越高了。
一石麦涨到了一千二百钱,虽然涨了不少,但粮铺还有粮食卖。
下了一场雨,天气渐渐冷起来了。
天气怎么样,世道怎么样,好像和安邑城里的裴家、袁家没什么关系。
袁家要办宴席,袁瑛给我送了帖子来。
17
我收拾了一番,带着阿桃去了。
说是收拾,其实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。
袁家和裴家谁不知道我的出身?
她能请我去,肯定是有原因的,我要是不去,她还真以为我怕了她。
只是我和裴潜的婚事还没退掉,我虽然身份有些尴尬,但总还有些依仗,在我眼里,她不过是个厉害些的女郎罢了!
袁家庭院幽深,院子里还摆着许多还没凋谢的菊花。
别人连吃饭的井水都难求,她家却能把花养得这么好。
来的人不算多,只是除了袁慎和袁瑛,其他人我都不认识。
去给长辈见了礼,就留下一群年轻人聊天说话,或者弹琴作画、写字下棋,世家大族的这一套,走到哪儿都一样。
袁瑛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娘,有袁家的,也有裴家和李家的。
我不认识她们,她也没打算给我介绍。
“这就是二郎那还没娶进门的娘子,现在在东大街开了间笔墨铺子。”
她凤眼一转,介绍道。
其他人便用袖口捂着嘴,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。
估计她们早就知道了,只是在我面前装装样子。
“各位要是有需要,就去照顾照顾我的生意。”
她们看我的眼神更加鄙视了。
我盯着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发呆,阿母数日前给我带了书信来。
博陵已经乱了,起义军都是寒族出身,恨不能把世家大族诛杀殆尽,崔家就像被狂风摧残的枯木,怕是要没落了。
这都是迟早的事,不只是崔家,王家、谢家、袁家、裴家,这么多年来,世家大族侵占土地,豢养豪奴,把寒族逼得无路可走。
退无可退的时候,他们自然要反抗,只是世家大族还不知道害怕,也不懂得反思,只觉得小小寒族,能把我怎么样?
只是世家大族有多少人?世间寒族又有多少人?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这么简单的道理,他们怎么就看不明白呢?
我心里有些难受,不是为了没落的崔家,没了崔家,我又算什么呢?
这门亲事,还能维持几天呢?
我和裴潜,很快就要变成毫无关系的人了。
呵!
她们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说话,欢快无忧,不知道世事艰难,也不知道日后要面对什么。
“我家郎君请女娘过去。”
来的是裴大,他长得面嫩,人又机灵,这会儿扮成小厮,一点也不违和。
“他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来了半个时辰了,就在那回廊尽头。”
我望过去,天冷了,他穿着一件青袍布衣,肩头披着一件黑色斗篷。
他背对着我站着,手背在身后,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红菊。
回来都过去好些天了,去勿吉的那段日子,我和他可真是形影不离了一回。
他话不多,可不知怎的,我在他面前就是自在得很,啥话都能说。
我慢悠悠地穿过那长长的回廊,去找他。
他转过身,一看是我,嘴角微微动了动,露出了笑容。
不知为啥,我心里突然一揪,那种酸涩的感觉就涌了上来。
袁慎就站在他旁边,我赶紧给他们行了礼。
“五娘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?我怎么觉得你比之前高了不少呢。”袁慎笑着问我。
听说他快成亲了,要娶陈郡谢家的姑娘。
“可能是长高了点儿吧,毕竟我这一路上吃得可不少。”我实话实说,虽然这一路都在奔波,但跟着裴潜,吃喝可是一点儿都没亏待。
“给你戴吧!”裴潜抬手,把他手里的花插到了我的发髻上。
我伸手摸了摸,也不知道戴了花是啥样。
“好看吗?”我眨眨眼,半开玩笑地问他。
其实我是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,生平第一次,有个郎君送了我一朵花。
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,然后点了点头。
“好看。”他说道,眼睛亮晶晶的,特别吸引人。
“二郎……”袁慎低声叫他,估计是吓了一跳。
“要是你不愿意待着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“来都来了,哪有半路走人的道理?我觉得这儿挺有意思的,你去忙你的吧。”
我转过身,又穿过那长长的回廊,站在并不暖和的太阳底下发呆。
“二郎给你戴的?”袁瑛指着我发髻上的花问我。
我点了点头。
她脸色变了变,过了好一会儿,才有些伤心地说:“你这一朵,可比别人给的金玉强多了。”
我不知道该说啥,安慰的话,我说出来最不合适了。
“崔柯影,你有什么害怕的吗?”
她趴在回廊的扶手上,又笑了,笑得特别灿烂。
“有啊,多着呢,我怕蛇,怕打雷,也怕离别……”
“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!”
“怎么会呢?”
“我有点儿讨厌你,又有点儿喜欢你。”
“嗯,我懂。”
“我七兄年底要娶媳妇了,你看那个穿绯衣的姑娘,她叫李环,我七兄可喜欢她了,可家族把我们养得这么好,我们总得回报家族吧。”她喃喃地说。
我看着那个姑娘,长得挺秀丽,就是有点瘦弱,这会儿正满脸愁容呢。
我为啥要努力挣脱束缚呢?这就是原因。你是你自己,可很多时候,很多事都由不得你做主。
“她都为我七兄寻死过了,不过被救回来了,我没想到她今天还会来。我爹娘不喜欢她,对她冷着脸,她也没发作,刚才躲在树后面哭,我都看见了。”
她看着我,不笑了,眼里闪着泪光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难受,因为她和我一样,也是身不由己。
“袁瑛,你跟她说,既然来这世上走一遭,虽然做不了自己的主,但也得把日子好好过下去,别轻易寻死,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。只要活着,就还有以后,以后咋样,谁也说不准。”
我靠着扶手,望着远处,啥也没再说。
一转眼就到了年底,袁慎的新娘没来成。
天下大乱了,那谢家姑娘走到半道儿被义军抢走了。
袁瑛来的时候,我正在拨算盘,生意已经不好做很长时间了。
皇帝要逃到西京去了,好多出走的世家都要回来,这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人心惶惶的,能安心的人没几个了。
屋外大雪纷飞,她穿着斗篷,戴着风帽。她来找我,就是因为日子太无聊,天又冷,没啥消遣。
“你还有心思拨算盘呢,我听闻那刘玉都追到宁安了,司马家怕是快不行了。”
她脱了斗篷,跪坐在火盆旁边烤火。
“别议论国事。”
我递了个烤软的橘子给她,又拿出缝到一半的靴子开始做。
我女工不太好,不过做的鞋子和靴子还算合脚。
“别在我面前装了,我还不了解你?你说那刘玉真有那么厉害?”
她把橘子递给身后的侍女秀圆,秀圆把橘皮剥了,还细心地把经络也去了,才把橘瓣托在帕子上递给她。
阿桃在外面看铺子,她要是看见了,肯定又要自我反省一番。
“嗯,听闻他是挺厉害的。”
“你说他要是打到了安邑,到时候我们会咋样?”
她吃了一瓣橘子,歪着头看着我,脸上还带着点稚气。
我曾经有点讨厌她,可她天天来找我,啥事儿都跟我说,好吃的好用的都往我这儿搬,就好像当初嘲讽我的人不是她一样。
我长这么大,还没一个要好的伙伴呢。
她心里藏不住事儿,啥都写在脸上。
其实袁瑛是个挺好的姑娘,明媚又纯澈。
“你还是像现在这样,嫁个喜欢的郎君,天天过得舒舒服服的。”我笑着回答她。
可我和她都清楚,以后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了。
“如今王谢这样的大家族都没落了,更别说我家了。”
“明天的事儿明天再愁,你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就行。”
“我送你的玉钗呢?你咋不戴呀?和我的是一对的。”
她指着自己头上戴的一枝玉兰花头的玉钗问我。
“不舍得戴,我从来没拥有过那么好的东西,得留着重要日子才戴。”
我放下手里的活,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。
我知道她送我东西不是为了让我还啥,可我也想给她点儿啥,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。
她打开包裹,里面是我亲手做的一双软鞋,在屋里穿才舒服。
“给我的?给我的?”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。
“我做的,我们一人一双。”
她把鞋子抱在怀里,抿着嘴笑。
“五娘,你真好。”
“嗯,我也觉得我挺好的。”
“嘿,你还自己夸上自己了,羞不羞……”
我们聊着闲天,一天就这么过去了。
仓库里的粮食差不多快卖完了。没下雪之前,我雇人在铺子后院挖了个地窖,存了好多吃的。
防患于未然嘛,总是没错的。
雪越下越大,裴潜派人给我送来了金珠。
我收下了,找了个盒子装起来,比他应该给我的要多得多。
我把盒子放到了地窖里。
我已经欠裴潜很多了。
今年的元正和往年不一样,世道这么乱,只能将就着过了。
我已然把那铺子盘了下来,往昔那热闹的小院,如今也大门紧闭。如今崔家大不如从前那般风光,倒是安邑还算太平些。只是我心里明白,保不准哪一天,他们就会找上门来。
从今往后,这铺子便是我的家了。
元正这天,我精心准备了胶牙饧、五辛盘,还有几样果子点心和肉食。
我又给阿桃串了长长一串铜钱,只盼着她能一生安乐顺遂。
酒是现买的椒柏酒,喝起来微微辣、微微麻,不过图个节日的应景罢了。
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点燃了爆竹,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,才让这日子有了些热闹劲儿。
这是我头一回离开家过元正,本以为会满心寂寞,可实际上,心里却只是泛着淡淡的忧愁。
在这动荡的世道里,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。
前些日子,送粮食去的人回来捎了话,说家里一切都好,还叮嘱我好好保重自己。要是能在明年春日和裴潜成了婚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崔家如今已经衰败,我若还想嫁个比裴家更好的人家,怕是比登天还难。
阿母目光短浅,只看重眼前的利益,也不想想,裴家如今娶我,还能图我什么呢?
屋外,雪像盐粒子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,风刮得呼呼作响。
“五娘,要是裴郎君能娶了你,那可是他天大的福气。”阿桃手里捏着牌,眉头紧皱,一双小眼睛眯成了缝,正犹豫着不知该出哪张。
“别瞎说,裴郎君那样的人物,什么样的女郎配不上?”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,她今日扎了红缎带,我又特意给她买了支银钗,此刻正俏皮地插在脑袋上。
“怎么就胡说了?在我心里,世间的女郎,哪个都比不上我家的。”她歪着脑袋,一本正经地反驳我。
唉,真是孩子气的话呀!我心里想着,这丫头见过几个世间女郎,就敢如此夸口。
“世间的女郎你才见过几个呀?以后可别再这么说啦。时辰不早了,你先去睡吧。我给阿母写封信,看看能不能托人捎去。”
阿桃乖乖地点点头,出门睡觉去了。
我磨好墨,提起笔,对着信纸发了许久的呆,却不知该写些什么。
离得这么远,问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呢?
正想着,一滴墨汁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纸上,瞬间晕开了一大块。
我忽然想起裴潜写字的模样,他一手挽着袖子,一手提着笔,行云流水间,一幅好字便跃然纸上。
以前总听人说王氏子弟的书法如何了得,如今看来,裴潜也丝毫不逊色。
他做什么事都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,仿佛心中早有定数,让人和他在一起,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。
一年时光,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过去了,好快啊!
“咚咚咚”,敲门声突然响起。这么晚了,会是谁呢?
我披上衣服,走到门口,扬声问道:“谁呀?”
“裴潜。”那声音,就像今日飘落的雪一样,轻轻洒在了我心头。
我自认为已经努力压抑着心底的雀跃了,可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弯了起来。
院门打开,他就站在门口,身着一件枣红色斗篷,领口处是雪白的狐狸毛,衬得他愈发俊朗。
公子静立无言,雪是那般清白无瑕,公子亦是如玉般无双。
“安康喜乐。”他微微一笑,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“安康喜乐。”我也学着他的样子,轻声说道。
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,我们俩的相见,仿佛就只是为了这一句简单的祝福。
“给你的。”他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,没有走近,伸手递给我一串用红绳串好的辟邪珠。
我接过一看,原来是菩提子串成的。
“我却没什么好回赠公子的。”我摩挲着这串打磨光滑的珠子,心里有些过意不去。
“日后有机会再给便是了。我走了,天冷,你把门关好,早点睡吧。明日我要和七郎去寻人,不知何时才能回来。近日不太太平,我把裴十一和裴十二留下,明日他们就会过来,无论如何,你都要保护好自己。”
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,原来是要走了才这般叮嘱我。
谢家女郎确实是在成婚的路上被劫走的,是生是死,袁家总该给个说法。
“那劫走谢家女娘的人,肯定知道她是来嫁人的。既然没把人立刻杀了,还留了话,那必然是有所图谋。要么是求财,要么是求人。要是求财还好说,若是他们想拉裴家和袁家入伙,公子可一定要三思而后行。不管怎样,你都要保重自己。”
我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。
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,最终还是熄灭了。
“你这女郎啊……”他轻轻叹了口气,向前走了两步,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,都快要摸到我的头顶了,却又突然收了回去。
“进去吧,我走了……”说完,他又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。
我看着他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远去,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红点。
初六这天,袁瑛带着秀圆来了,她眉头紧锁,一脸忧愁的模样。
她手里提着个篮子,说要我和她一起去佛光寺。
佛光寺就在城西,坐马车很快就到了。
今天不是初一十五,寺里的人并不多。
袁瑛一路上都忧心忡忡的,可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我也没多问,心想等她愿意说的时候,自然会告诉我的。
我们俩把所有神佛都拜了一遍。我这人向来不信命,所以对神佛也没什么敬畏之心。
拜完后,我们坐在斋房里喝茶。门窗都开着,屋外是一片陡坡,坡上种着树,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,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。
袁瑛静静地盯着窗外看了好久,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透过那层白雾,再看向外面,那模样竟有一种动人的凄清。
“七兄和二郎去寻谢家女郎了,你知道吗?”她突然开口问道。
“嗯,我听说了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“我阿父不愿意让他们去,说谢家已经败落了,丢了一个女郎,又不是我们家的错。世事本就如此,谢家还能追着我们要人不成?“
”可我七兄说,谢家女郎不远千里来嫁他,不管死活,他都该去寻一寻。五娘,我其实挺佩服七兄的,他大可以不去寻,就当这桩婚事不存在。再求了我阿父阿母,娶了李环不就好了?可他偏要去。”
袁瑛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,好看的人儿,笑起来就更动人了。
“袁瑛,这样才能算是个真正的郎君啊!要是事事都只计较利益得失,那和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?你七兄做得对,自己的情感若是需要旁人用性命去成全,那自己还能心安理得吗?”
我心里暗暗感叹,没想到袁慎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,内心却如此善良。
“我今日就是为我七兄祈福的,愿他平安归来,也愿那谢家女郎平安无事。你不是总说这世道女子不易吗?我觉得,活着比什么都重要,我想她应该还活着。”袁瑛认真地说道。
原来她是为了袁慎和裴潜啊!我心里恍然大悟。
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,过了这天,我就整十七岁了,不算大,可也不小了。
我和阿桃在院子里扫雪,裴潜的阿嫂就来了。我和她之前见过一面,相处得并不十分愉快。
我心里大概猜到了她为何而来。
我请她进屋,给她倒了一盏茶。阿桃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,一脸的好奇。
我冲她扬了扬眉,她虽然有些不情愿,但还是转身走了。
「今日前来,实在非我所愿,只是家中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处理这事儿了。我便直截了当地说吧,你与我家二郎的婚事,怕是只能作罢了。家里已经派人去了博陵,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。」
我心里跟明镜似的,这事儿不管我答不答应,都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。
崔家如今败落了,我家就只剩阿母一个人撑着,哪还有资本去和裴家谋划这婚事呢?
现在的裴太保,依旧是那个权势滔天的裴太保,裴家也还是稳稳地立在那儿,岿然不动!
“嗯,我明白了。”
她今日来,不过就是通知我一声罢了。我心里犯起了嘀咕,裴潜他知不知道这事儿呢?
以他的聪慧,听到崔家倒了,肯定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吧?可他从来没跟我提过,想来也是对我的体谅和尊重。
那天,我守着炉子,呆呆地坐了一整天。日子不就是这样嘛,当你满心欢喜,以为马上就要拥有某样无比珍贵的东西时,它却悄无声息地把那东西给偷走了。
这样厚着脸皮、艰难求生的日子,我们还得继续过下去,而且还要过得有声有色。为的就是有朝一日,能把这命运狠狠踩在脚下,让它按照我们喜欢的样子来运转。
你听听,这得有多难啊!可我还是想试试。
二月初的时候,听袁瑛说,裴潜和袁慎回来了,不过裴潜伤了腿,暂时连路都走不了。
裴家派去博陵的人也回来了,还带来了我阿母的一封信。
阿母在信里说,她已经答应了裴家退婚。我二兄要娶妻,裴家说聘礼不用退了,还额外给了她一百金。
等二兄成了亲,家里就要搬去西京了。
博陵现在乱成了一锅粥,实在待不下去了,至于具体哪天搬,阿母也说不准。
阿母还说,家里现在没人能接我回去,她已经跟裴家说了,要是有机会,让裴家派人送我去西京,到时候再帮我寻一门好亲事。
我不怪阿母,可我也绝不会按照她说的去做。
我不知道她说的好亲事能有多好,可我已经拥有过最好的了,却又不得不失去。
最近我睡眠特别差,眼窝都陷得更深了。
袁瑛每次来看我,都会带各种各样的吃食,就好像我这副模样是饿出来的一样。
其实我只是睡不着,睡不着的原因有很多,只是没办法跟别人说罢了。
袁瑛笑话我,说我真是有眼无珠,裴潜这么好的郎君都看不上,这么好的婚事说退就退了。要是换做她,肯定赖着不退,至少等裴潜回来,听听他怎么说。
在这点上,我真不如她,我不敢等。要是退婚的话从裴潜嘴里说出来,让我情何以堪啊?
不如就这样吧,日后要是再见面,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句:“好久不见,你还好吗?”
袁瑛要办春日宴,安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的宴请了。
好像一夜之间,春天就真的来了。女郎们都翻出了各式各样轻薄的衣衫,熏上自己最喜欢的香,戴上最好看的发钗。
她们眼波流转间,尽是风情万种,美得让人心动不已。
就算是我看着,也忍不住看呆了。
听袁瑛说,那个被裴潜和袁慎救出来的女郎也要来,只是她阿母不同意,说她已经失了贞洁,要是想进袁家,做个小娘子就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。
她点头答应了,既然答应了做小娘子,这样的场合她就没资格参加了。
她有什么错呢?只不过生逢乱世,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罢了!
我心里突然涌起无限的悲哀,为自己,为她,也为许许多多在这乱世中挣扎的女郎。
到底要变得多强大,才能挣脱被别人随意左右的命运呢?
袁瑛作为主人,要应付的人太多了。袁慎来找我时,我正站在檐下发呆。
他脸色也不太好,平时总是敞着的衣领,此刻也穿得严严实实。
他见人总爱笑,可今天却格外严肃。
他让我跟他走,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。
风把我的头发吹散了,也吹乱了我的思绪。
“你是要带我去见他吗?”
我忍了又忍,最后还是问出了口。
袁慎回头看着我,眼神深邃。
“对,他伤了腿,走路不方便。听说今天袁瑛要办春日宴,就让人把他抬来了。”
“那我远远看他一眼就好。”
“为什么?没了婚约,连见一面都不行了?”
我想起元正那天,他抬起又放下的手,我知道他,就这样算了吧。
“有时候就是这样,见了不如不见。你们是密友,又从小一起长大,他的心思你比谁都清楚,何苦让他纠结为难呢?”
“裴氏未来会怎样,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了打算。要是他的打算和娶我没有冲突,裴家肯定不会来退亲。既然已经退了亲,自然是因为不得不退。袁慎,他和我不一样,他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。”
遗憾之所以是遗憾,终究是因为得不到。
“五娘,想得太明白有时候也不是好事。”
袁慎咧咧嘴,一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。
他不忍心看我难过,想逗我开心,这份心意我领了。
“你去吧,他就在院子里。”
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,院门敞开着,站在门口就能把里面看得清清楚楚。
他侧身坐着,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,低头皱着眉头看着。
我和他之间,就像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门槛。
他好像瘦了些,鼻梁显得越发挺直,轮廓也越发硬朗清冷了。
他好像有所察觉,转头看过来,我赶紧往边上挪了挪,躲在了门后。
往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,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只是他总能在我饿的时候,拿出各种各样的吃食;在荒郊野外,也不避嫌地让我躺进他的马车;还折了一朵花送给我。
短短一年,他虽然什么都没说,却一直护着我。
我都懂,或者我们都懂,只是不得不装作不懂。
裴潜,你听过“倾盖如故”吗?
从今往后,就是黄花庭院,清风夜雨,再也不会有那个公子了。
只愿你一切安好,见与不见都一样。
还没等刘玉打来,安邑就已经自乱阵脚了。
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见过裴潜。铺子照常开着,可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。
钱是死的,就这么放着,怎么可能生出更多的钱呢?
我想去蜀地。
八月的时候,我收拾好了行囊,把阿桃托付给了袁瑛,只说有人回博陵,捎我回去看看阿母就回来。
袁瑛问了我好几次我到底回不回来,我说当然要回来。我已经和裴潜退了婚,崔家也垮了,我在安邑至少还有间铺子,嫁人总会容易些。
她又叮嘱了我好多,总之就是让我一路上小心点,现在世道太乱,出门不容易。
我其实并不担心我自己,我担心她们,要是安邑也乱了,有没有人能护得住安邑城呢?
「你回去跟你七兄说,让他紧紧跟着裴潜,别乱跑。你最近也别出门了,家里不是存了粮食吗?让护卫们多留神,提高警惕。袁瑛,要是真出了什么乱子,就让他们护着你们来我家,阿桃知道该怎么办。」
「嗯,我都听你的,回去就跟七兄说。你一定要平安回来,快点回来,我会一直等你的。」她紧紧拉着我的手,眼泪说来就来,啪嗒啪嗒往下掉。
想当初,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彼此都瞧不上眼,不是冷嘲热讽,就是针锋相对。
可如今,一想到要分别,我竟有些舍不得她了。
「袁瑛,你要好好的,我很快就回来。」
她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我提着包袱,骑上马,跟在一队车马后面。
年纪也不小了,扮个少年,也不知道像不像。
城外,流民们聚集在一起,衣衫褴褛,天已经这么冷了,他们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。
看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,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孩子,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,闭上了眼睛。
有时候,生在这样的世道,也是一种罪过啊!
我想帮他们,可我没那个能力。
我跟着车队,慢悠悠地往前走,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我们,并不靠近。
我也想给他们点吃的,可就算我拿出来了,又能分给几个人呢?
说不定那些拿到吃食的人,转眼间就会在争抢中被踩死或者打死,甚至,死的人还有可能是我自己。
世事如此残酷,可我还是得在这样的残酷中挣扎着活下去。
这时,一匹马朝我奔来,马上的人,跟以前一样,又好像有些不一样。
天气不太好,天空中阴沉沉的,路边是一堆又一堆的流民,不知是死是活。
我们就这样远远地相遇了。
他远远地看着我,慢悠悠地打马过来,还是游街那天那副模样,骑个马都比别人端正肃穆。
「你真打算回博陵去吗?」
「嗯,我得回去看看我娘,我二兄也要娶媳妇了。」
我看着他,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要是他知道我要去蜀地,肯定会担心的吧?可我不想让他担心,他心怀天下,总要去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的。
牵挂太多,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。
「崔柯影……」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。
「嗯!」
我轻声应着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「我叫人陪你一起去吧!」
「我一个人,无财无势的,谁会来杀我啊?可安邑不一样,人留在你身边,用处更大。」
「我真的没事,很快就回来。」
至于这个“很快”是多久,我也不知道。
「你为何总是这么倔强呢?总让我心生不忍。」
他的声音很低,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角,漆黑的发尾。
「要下雨了,你回去吧!我该走了!」
我打马转身,马蹄扬起灰尘,可我却一点都不洒脱。
何为愁?离人心上秋。
众生皆平庸,只要一日三餐能温饱就好。
秋风惹惊鸿,一生只寻一人相伴即可。
他能来送我这一程,已经不算辜负我们这场相遇了。
我想起某日他喝醉了酒,他醉酒跟旁人不一样,除了眼神有些迷蒙,其他跟平时没什么两样。
「总有一天,我定要重塑这山河,让这世间再无妻离子散,再无寒族士族之分,能站在朝堂之上的,皆是能为百姓谋福祉的人。」
他有大志向,儿女情长对他来说,反而是种折辱。
蜀地千里迢迢,我一路走得并不顺畅。
这样的世道,露财就是找死。
既不敢拿出钱来,这一路怎么可能走得舒心顺畅呢?
等到了蜀地,又是一年过去了。
蜀地偏僻,还产粗盐。
我买了一间院子,有人要卖盐井,我就买下了。
也不急着开采,只是先占着。
蜀地跟博陵、安邑都不一样,潮湿闷热,还有各种我认不出的虫子,有时候被咬了还会中毒。
只有当地巫医给的药敷上才管用。
我身上被咬得遍体鳞伤后,才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,转眼间又入秋了。
我在河塘捞鱼的时候,卖给我房子的吴家阿婆送来了豚肉。
她家只剩下她和一个孙儿了,我现在住的房子,就是她那死在外面的儿子的。
阿婆是个不苟言笑,十分严苛的人,谁家有不平的事,她总要去说几句,而且她年纪大了,在村子里也很受尊敬。
她对我特别好,家里有了好吃的,总要给我送一些。
她孙儿现在已经二十岁了,叫井丰,原来在村里盐井做活,后来我把那井买下了,盐井暂时停了,他没事可做,我就付他工钱。
我以后要走商,得有自己的商队。
井丰现在干的事儿就是找附近有力气的年轻人,我又请了个武师,教他们拳脚功夫。
吃喝我管着,还有工钱拿。
现在已经二十人了,井丰就是这群人的头儿。
23
消息闭塞,可该来的还是来了,不早不迟。彭城刘玉,以摧枯拉朽之势,平定了天下,虽然还有些小割据势力,但已经不足为惧了。
我立刻雇了人采盐,不过卖的不再是粗盐了。
把盐挖出来融水,再熬煮,如此反复数次,就变成了又白又细的精盐了。
精盐跟粗盐的价格,那可是天壤之别。
我跟着商队走商,由近到远,恍惚间已经三年了。
盐是暴利,从此我再也不用为金钱发愁了。
天下一统,刘玉建国庆,年号泰安。
我在外行走,有了切身体会,百姓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。
免赋税三年,开荒种地的人,一亩田奖励一百钱。
泰安二年,新出了科考制度,寒门子弟也可以入朝为官了。
我在益州修了一所书院,请了教书先生。
只要想学的,不管男女都可以来,衣食住都免费,学费也不用交了。
这大概是我能做的事情里最好的了,我早已不缺钱,就想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。
世上终有一天会没了我,可我想让这书院一直传下去。
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致知在格物。」
这就是为什么要读书识礼的原因。
岁月悠长,后世谁人知我来过?
可我书院的学生若有一日能著书立说,像《大学》《尚书》那样,那就是立下了千秋万世之功德。
我一生便无憾了。
我深知贩盐不是长久之计,我能靠着贩盐赚钱,只是因为世事混乱。
如今这天下才刚刚安稳下来,要不了多久,朝廷肯定会把盐井全都收回去的。
我给阿母写了好几封信,可都像石沉大海一样,一点回音都没有。
阿母之前提过要搬去西京,我心里一直惦记着,想去那儿找找她,也想去看看那些老朋友。
人得有个家,心里才踏实,我这啥都有了,就是没了家。
我把蜀地的生意都安排妥当后,就孤身一人回到了西京。
西京现在可是国都了,那繁华程度,跟别的地方可大不一样。
新帝不喜欢那些世家大族,好多以前名气大得不得了的世家,现在都衰败了。
可就有一家,越来越兴旺,河东裴氏的二郎裴潜,如今都当上朝中的尚书令了。
他可算是走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啊!
只是我和他,再想见上一面,怕是难上加难了。
我在西京四处打听家里的消息,等得到消息的时候,都过去半个月了。
原来阿母和家里人在来西京的路上遭遇了土匪,一个人都没剩下。
我这下成了无根无蒂的人了。
以前阿翁去世的时候,家里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,就我没掉一滴眼泪。
那时候我长兄还在呢,他骂我,说阿翁最疼我了,我怎么一滴泪都不流?
我当时为啥不哭呢?
阿翁跟我说过,只要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,那日月星河就都是他。
他一直都在我心里,我为啥要哭呢?
可阿翁骗了我,他们都走了,就剩下我一个人,连让我再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。
原来这世上,你得到了一样东西,就得用另一样东西去换啊!
可要是没经历过痛苦煎熬,怎么才能变得强大呢?
现在已经没人能护着我了,可我还有要保护的人啊!
我在西京开了食肆,又开了粮铺,后来还开了钱铺。
就像我猜的那样,朝廷要把盐井都收回去,以后要是有人私自贩盐,那可是死罪。
蜀地来了信,说一井补百株,问我该咋办。
井丰带着人过来的时候,一脸不高兴,说我为啥一分钱都不要就把盐井都捐了?
他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,做事特别稳重,这些年跑商,出去谁不叫他一声大掌柜?
我知道他心里咋想的,这本来就是投机取巧的买卖,不是长久之计。
我们就这样在西京扎下了根。井丰一来,我一下子就闲下来了。
不用我天天拨着算盘珠子查账,虽说开了食肆,也不用我亲自下厨,要是没啥大事,店里生意都不用问我。
我一下子没事干了,就在院子里养了好多花,还在后院开了一块菜园。
就好像又回到了在安邑的时候,那天我满脚泥巴站在院子里。
院门一推开,进来两个年轻公子。
微风细雨中,我还能跟他们说说话,给他们温温酒。
时光一晃而过,我还是我,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咋样了。
我想去看看袁瑛,去找找我的阿桃。
可她们离我太远了,我就是个做买卖的,再怎么也没资格去她家了。
宫里有个袁夫人,出身士族,长得特别漂亮,特别受皇帝宠爱。
袁瑛住的地方,我现在是去不了了。
我有点想她,不知道她还是不是跟以前一样。
我平时没事很少出门,就看看书写写字,或者跟着家里的下人干点活,再不然就侍弄我的菜园。
有些场面上的应酬,大多是井丰去,就有一件事不行。
朝廷让商人捐钱,说是国库空虚,各地驻守的将士都发不出军饷了。
这事儿我有点信,又有点不信。
刘玉从彭城一路打过来,势不可挡,后来又围剿了旧帝,一路上跟着旧帝的那些世家,又有多少呢?
他们走的时候没把家财都带走吗?
那些钱财都到哪儿去了,皇帝不说,谁敢问啊?
不管信不信,这钱终究是要捐的。
别以为钱装进自己口袋里就是自己的了,有个太平盛世,对谁都好。
至于捐多少,咋捐,是捐钱还是捐东西,得看皇帝咋说了。
我是外来户,在西京没啥根基,可一来就开了好多铺子,最关键的是开了间钱庄,这已经够惹眼的了,所以这次捐钱,一定得慎重。
没想到新帝跟旧帝不一样,居然要在宫里摆宴,把有点实力的商家都请去了。
我不想去,可又不得不去。
坐在高位上的人,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,一举一动都得万分小心。
新帝到底咋样,我也不知道,更得小心了。
我长这么大,从来没这么郑重过,穿啥戴啥都有讲究。
等折腾完要进宫的时候,我都感觉心力交瘁了。
大庆刚安定下来,还没建一座像样的宫殿呢。
既然皇帝都说没钱,听说就把州牧府修缮了一下暂时当宫殿用。
州牧府其实不大,至少我在外面走的时候,看到好多豪富人家的房子都比它气派。
新帝召见我们的地方,应该类似于议事厅,来的人十有八九我都认识,平时见了肯定得寒暄问候一番,今天就只是点了点头。
座位是有的,可谁敢去坐啊?都站在一旁等着。
谁也不说话,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我站在最后面,不想太显眼,可没办法,二十几个人里,就我一个女郎,而且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一番。
新帝要的是钱,金玉首饰我没敢多戴,怕太扎眼,到时候他要是狮子大开口,我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个问题。
他肯定不会硬抢,可他是一国之主,有啥事干不出来?
只要脸皮够厚,心够狠,让来的这些人倾家荡产、性命不保也就是一会儿的事。
只希望新帝多少讲点道理吧!
只是这么多年遇到不讲道理的皇帝太多了,他要是执意如此,谁还能有啥办法?
都是从乱世里熬过来的,谁不珍惜自己的命啊?
我低着头琢磨着,要是真问到我这儿,我该咋回答?
是该实话实说,还是该隐瞒一点?
新帝来得挺快,我低着头,只听见他走路的声音,轻快又稳重,肯定练过武。
他居然一个人来了,把侍从都留在了门外。
我跟着众人拜下去。
“起!”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声音意外地清亮干净。
“今天寡人有求于各位,都坐下慢慢说。”
他又开口了,众人推辞,不敢轻易坐下。
“坐吧!你们这么站着,是要寡人仰头看你们吗?”
谁敢让一国之君仰头看啊?众人又诚惶诚恐地跪坐下了。
“兀,去把二郎请来。”
门外有人应了一声就去了,我心里有点恍惚,猜测这新帝嘴里的二郎是谁。
要是那个人,那可真是分别好多年了啊!
我和他,现在可真是天差地别了。
新帝端坐上位,沉默不语,大殿内一片死寂,谁也不敢贸然出声,都各自揣测着新帝的心思。
我悄悄地抬了抬眼,将上座的新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。
只见他身着一袭黑袍,长眉如剑,深眸似潭,下颌线条刚毅,浑身散发着逼人的气势。
只是,他实在太过年轻了,而且生得这般俊朗好看。
若单论男子气概,在我见过的那些郎君里,他绝对是最出众的。
看他这光明磊落的模样,万万不是那种会随意欺辱、压榨旁人的人。
我心里这才略微放松了些。可就在我看他的时候,他竟也恰好朝我看了过来。
我镇定自若地扯了扯嘴角,算是笑了笑,接着又赶忙低下头,假装自己压根儿就没抬头瞧过他。
其实啊,这都是我装出来的。新帝身上那股铁血之气,看人的时候,让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发慌。
只是,他那一眼,似乎带着些许失望的意味。
我从未见过他,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?
还有啊,到底是什么让他感到失望了呢?难道是因为我的长相?
说实话,我虽然生得不是最好看的,但也绝对不是最差的。
作为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娘,我年岁确实比旁人大了一些。这些年又一直在外闯荡,打交道的大多是郎君,约莫我身上已经没了女娘该有的那种柔美气质。
可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?对他来说,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我有没有钱吗?
难道他是嫌弃我钱少?既然如此,那他又为何要请我来呢?
唉,圣心难测,圣心难测啊!
新帝让侍从去请的人来得很快,也就一盏茶的工夫。说来也巧,我面前这盏茶,一滴都还没来得及喝呢。
我盯着茶碗,当那人走到我面前时,脚步略微顿了顿,随后又走了过去。
虽然我没抬头,但心里已经知道是他了。
兜兜转转,我们竟又这样遇见了。
我来西京已有数月,从未刻意躲避,却也从未与他偶然相遇。
也许,这就是宿命吧,我们各自走的路不同,注定不会有交集。
“我不善言辞,二郎就代我来说吧!”
新帝又开了口,他跟裴潜说话的时候,语气里透着亲近。
听说裴潜是新帝的近臣,新帝还夸他是国之栋梁,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。
谁不知道新帝不待见世家大族,裴潜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,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力。
他能走到今天,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。
“今日请诸位来的缘由,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,我就不多说了。只是如今新国初建,陛下体恤百姓的疾苦,免了好几年的赋税,到现在连宫殿都还没修建呢。边疆的将士们日子过得极苦,可国库空虚,实在拿不出钱来。今日不管诸位能拿出多少钱来,都算是陛下跟诸位借的,等来日国库丰盈了,定然一文不差地全部归还。”
我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声音,可听着却又觉得格外熟悉。
他说话时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的,不管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认真,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。
此刻,正是表忠心的时候了,新帝都说是借的,还不还又有什么要紧的呢?面子已经给足了。
他要是强要,谁又敢不给呢?
新帝还这么年轻,身边又有裴潜这样的人辅佐,一个太平盛世,说不定真的就要来了。
我垂着头,一句话也没说。等旁人都说完了,我才把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说了出来:
“陛下,请允许我放肆地问一句,不知如今缺的军饷有多少?是捐钱好一些,还是捐物更好一些呢?”
我不躲不避地看着他,他还是旧时的模样,只是如今身着官服,头戴巾冠。官服颜色深,越发衬得他白皙高挑。
只见他下巴上有一层青色,眼窝也凹陷下去,看样子不知道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。
他也在看着我,凤眸深邃,嘴角微微抿着,神情有些意味不明。
我压着心底的悸动,认真地拜倒在地。
“原来不是传闻,崔五娘确实有过人之处。我戍边的将士们既缺衣又少食,国库没钱,寡人想置办也置办不起。兵器不锋利,马匹瘦弱,军饷只发了一小部分。今日请诸位来,寡人从未想过隐瞒,此事并不是一家之事。兵者,是国之大事,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地方。二郎已经去过各大家族、豪门富户,能填补多少算多少,寡人也不强求,各位能拿多少,能拿什么就拿出来便是。”
新帝如此坦荡,谁还敢藏私呢?
“陛下可否给我几日时间?今日回去,我就召集各商铺的掌柜,把账目核对一番,我定然会尽全力。”
有一个太平盛世,天下才能安泰,这样才有生意可做。
今日见了新帝,我心里已经明白了。
为了我自己,也为了一个太平盛世,我定然要尽全力的。
出宫的时候,旁人都埋怨我多事。他们说,只出钱是最省力的,而且陛下都说了能拿多少便拿多少,我为何还要说出尽全力的话来呢?
到时候他们要是拿出的没我多,陛下岂不是要心生怨恨?
我拢着衣袖,心平气和地说道:“诸位多虑了,陛下心胸宽广,定然不会生怨的。诸位凭自己的能力和良知,能拿得出多少便是多少。旁人都说商人重利,唯利是图。只是如今天下初定,义字当前,国泰民安,对我们来说才是谋利的好时候。金钱既能赚得,也要花在该花的地方。”
“你孤家寡人一个,自然万事不愁,我们还有家小呢,岂能全部捐出去?”
“孙兄就没想过家中儿郎日后会怎样吗?陛下并未说过商贾出身不可科举的话。我们行商,朝中若有人在,岂不是便利许多?此时正是为家中儿郎谋个出身的好时候,陛下的好,他莫非会忘了不成?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!”
众人听了,便不再做声,各自思量着离去了。
家中若有一人为官,那便是换了门庭出身了。
这么浅显的道理,难道还看不透吗?
“五娘,稍等一等。”
有人唤我,我转身看去。
来人穿着宫中侍女的衣裳,青衫白裙,身材高挑。
虽然她脸颊上敷了粉,但仔细一看,还是能认出她那双旧日的小眼睛。
只是如今她长开了,举止也变得有章法了,是个有气质的女娘了。
“阿桃。”
我轻声唤她。
她稳步走来,又慢慢地跪在了我眼前。
“五娘……”她伏在我腿边,轻声哭泣。
我蹲下身子扶她,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滴。
“真是许多年不见,我家的阿桃都长这么大了呀!”
“五娘,你去哪儿了?不是说去去就回吗?怎么丢下阿桃这么多年都不回来?你过得好不好?怎么比以前瘦了许多?你都不知道,不知道……”
她说着又哭了起来,这是我旧时光里的旧人啊!
至少还有她知晓我的来处。
“我很好,只是当时太乱了,我走得太远,一时回不来罢了!”
「夫人要见您,我已向陛下请示过了,这就带您去见她。」
我跟着阿桃,脚步轻缓地走过那早已被磨得平滑如镜的旧青石路,穿过黄花树在地面洒下的斑驳树影。
我那旧日好友正斜倚在檐下的榻上,一袭红色宫装,腰肢纤细得仿佛不堪一握。
她的眉眼依旧明艳动人,瞧见我来了,便从榻上起身,远远地望着我。
「袁瑛。」
我轻声唤她,声音里带着几分温柔,就像旧日里,我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,短短数日未见,心里便已满是思念。
「五娘。」她喃喃低语,仿佛在确认眼前之人。
「是我。」
我快步走上前,轻轻揽住她的肩头,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温暖。
真好啊!历经那场惊心动魄的乱世动荡,我们还能这般相见,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?
「我就知道,你说会回来,就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归来。」
「那是自然,我何时骗过你?」
「我只盼着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,便心满意足了。」
「夫人莫要如此伤感,如今五娘已安然归来,正是欢喜的时候,您不是一早就备了许多吃食等着她嘛?还不快请五娘进屋坐坐?」
秀圆比旧日里更显圆融了,她本就聪慧妥帖,如今能伺候在袁瑛身边,也算是袁瑛的福气。我心里暗自想着。
这院子不算大,可屋子却被收拾得舒适宜人。
墙上挂着一幅红梅图,那是我和袁瑛旧日一同完成的,画是她画的,字是我题的。
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,我确实饿了,便也不客气,喝了几口甜浆,又吃了不少。
「……后来陛下收走了盐井,我便来到京城了。」
我把这些年的经历简单说了说,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,不过是出门走了一遭。
其中的艰辛,我并不想让她知晓,我瞧着袁瑛,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天真,她如今这般模样,就很好。
「袁瑛,你过得还好吗?」
「你走的那年冬天,二郎和我七兄带着家中大半资产投军去了,城中一片动乱,多亏阿桃来把我们领回了铺子,这才逃过一劫。后来天下初定,我便跟着七兄来到了西京。」
袁瑛说起往事,语气平静,没有丝毫惊慌。
时光就是这般神奇,能让我们又哭又笑,后来又各自长大,变得比想象中还要勇敢坚毅。我心里感慨万千。
「陛下待你还好吗?」
「五娘,你说怎样算好,怎样算不好呢?他是一国之君,后宫如今也有十几人,不过都是为了利益纠葛。我早已看透了,只想着把自己的日子过好,不争风吃醋,事事顺着他,不愁吃穿,还能庇佑家人,如此便也罢了!」
我原本还担心她看不透这其中的门道,没想到她竟如此通透。
这很好,有时候看不透,累的只是自己。我心里默默想着,各人所求不同,没有谁好谁坏,谁对谁错,时局如此,若是没有反抗的能力,就只能顺从了。
「袁瑛也有长大的一天啊!」
「说的什么话?你不过就年长我半岁罢了!我如今女儿都快两岁了,等她一会儿睡醒了,就抱来给你看看。五娘,你如今还是一个人吗?」
说起自己的女儿,袁瑛神色温柔,做了母亲,所有的心思便都放在了孩子身上。
「嗯!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安稳待在后院相夫教子的性子。」
「是啊,这世间的男子,能比得上你的又有几人呢?更何况要入你的眼,怕是更难了。」
「可这世间男子看我,不过是个不能安守妇道的女郎罢了!」
「你当日让我七兄跟着二郎,我同七兄讲时,你猜我七兄怎么说?他说,『枉我以二郎知己自居,终究还是不敌五娘知他半分。』二郎要去投军,我七兄跪了好几日,才求得阿父准允跟着去了。袁家能有今日,一半功劳在二郎,一半归你。」
「是你七兄聪慧,一点就通,我也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罢了!」
「你可听过坊间传闻?二郎如今是陛下的得力臂膀,朝中之事,陛下多听他的,科考就是二郎提出来的。」
声名有时候也是一种负累,如今裴潜声名太盛,这事儿都能传进后宫,新帝又怎会不知呢?我心里暗自担忧,圣心难测,此事定然要另有打算。
我蹙眉思索着,裴潜知不知道呢?他定然是知道的,既然知晓,为何不加以阻止呢?
「此事日后再也不可多说了,新朝初建,便已有盛世之象,这全赖陛下英明,袁瑛你可明白?」
我紧紧盯着袁瑛,认真地叮嘱道。
袁瑛看着我,许久之后,伸手捂住了嘴,我冲她轻轻摇头。
「是,全赖陛下英明神武。」
她又大声附和道。
这时,屋里睡着的女孩儿醒了,嘴里喊着阿母,因为年纪还小,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。
她穿着一身红衣,梳着两个小揪揪,像糯米团子一样白嫩可爱,不像她阿母,倒是极像袁慎。
「阿蓉,这便是阿母同你说的崔家姨母。」
女孩儿赖在她阿娘怀里,用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看着我。许久之后,才歪歪扭扭地给我行了个礼,嘴里喊着「姨母」。
这是一国公主,我如何当得起呢?我心里想着。
可她又是袁瑛的女儿,唤我一声姨母也是应当的。
我身上什么也没带,便取下挂在腰间的一枚玉牌给了她。
她双手接过,又行了一礼。
看来她阿母教养她,定是极为用心的。我心里暗自赞叹。
「改日求得你阿父准允了,便同你阿母来姨母家,姨母有许多好玩的,到时都给阿蓉带来,好不好?」
我笑着同她说道。
女孩儿歪着头,扑扇着长长的睫毛,抿唇笑着点头。
我不能多待,便起身告辞了。
纵有万般不舍又能如何呢?进了宫便身不由己了,即便是家人要见,也得得了准允,而且还不能待太久。我心里满是不舍。
「阿桃不懂事,秀圆你便多教教她吧!哪一日宫中若是放人,你不想待了,还来寻我便是了。」
她想不想走,暂且都走不得了,她如今也是宫里的人了。我心里暗暗叹息。
阿桃又掉了许多眼泪,让我放心,说袁瑛待她极好。
我如何能放得下心呢?看着站在门口送我的袁瑛和阿蓉,心中千般万般的不忍和不舍涌上心头。
我忍着泪,同送我出来的秀圆一遍又一遍地叮嘱,可依旧还是放不下心来。
「你同袁瑛说,叫她不必时时处处都忍让,小心谨慎自然是好的,可该硬气的时候还要硬气些,万不能平白无故地受了旁人欺辱。」
「袁家的事有她七兄和其他郎君撑着,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若只系于她一人之身,袁家也走不到今日。」
「秀圆,往后要是袁瑛有需要,而她又不想找袁瑛帮忙,你一定要来找我。我别的没有,钱倒是管够。我知道宫里需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,袁家以前把大部分家产都捐出去了,现在手头肯定不宽裕,我会想办法送些钱进去。可不能让袁瑛和阿蓉受了委屈……」
秀圆紧紧拽着我的衣袖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,把衣袖都打湿了一大片。
「别人都以为我家女郎在宫里过得自在逍遥,只有五娘你知道她有多不容易。你都不知道,等了半年不见你回来,我家女娘把寺庙道观都跑遍了,就盼着菩萨能保佑你平安。」
我心里明白,秀圆就是这样的人,嘴上不饶人,心里却对我实心实意。
「秀圆,你回去跟袁瑛说,让她别害怕,只要有我柯影在一天,就会想办法护着她一天。我懂她的心思,绝对不会辜负她。」
我从小家里穷,也有过几个要好的伙伴,她们送我东西,我买不起贵重的回礼,只能自己动手做些小玩意儿还回去。
有一回,我听见她们凑在一起议论:「崔五娘可真是不懂事,咱们送她什么,她又回的什么?这么寒酸,以后别来往了。」
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不跟别人深交了。
我之所以对钱财这么看重,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?
家里穷,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。
可袁瑛不一样,她连问都没问过我家里的情况,在我还没习惯她的时候,就大大咧咧地闯进了我的生活。
她什么都愿意跟我分享,就因为我送了她一双鞋,她就高兴得不得了。
人心难测,可她对我坦坦荡荡,我怎么会不明白呢?
我没让马车来接我,现在正是杏花微雨、梨花似雪的时节,今天还有风,不知道吹落了谁家的花瓣,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。我站在墙根下,静静地欣赏着这美景。
巷子很深,一群孩子笑着跑过去,他们追着一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纸鸢。
不知道谁家院子里传出了女娘清脆的笑声,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郎君,声音清朗地念着一首关于春天的诗。
这日子,真是安稳又美好。
「五娘。」
我回头一看,他就站在红瓦白墙下,头顶上是浓密的树荫,光影斑驳地洒在他的脸颊和肩头。
这场景,真是让我又喜又忧。我刚感叹完现世安稳,他就这么闯进了我的视线。
我知道他要守护的是什么。
他是在等我吗?
我看着他稳稳地走过来,最后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、恰到好处的距离。
「公子,好久不见,你还好吗?」
「好久不见,五娘,你还好吗?」
我们竟然同时问出了同样的话。
「我很好。」我看着他,笑着回答。
他点了点头,脖颈安静地垂着,看着我不说话。
我仰起头,任由他看着。这时,一个挑担子的货郎停在了谁家门口,几个夫人和孩子围着他,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,热闹极了。
「你看这安稳的日子,是不是如你所愿?」我轻声问他。
「要走的路还很长呢。」他回答得很认真。
是啊,谁说不是呢?万里河山,天下万民,要走向一个繁华盛世,路确实还很长。
「我请公子喝一杯酒吧?」
我们穿过长长的街道,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,我们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他平时话就不多,现在更是惜字如金。
随着年岁增长,他身上的沉稳和清冷比以前更甚了。
我叫家里的下人准备了酒菜,然后把他们都打发走了。
他真的只喝了一杯酒,菜也只吃了几口。
他看起来很累,也不像以前那样坐得端正挺直。
他靠在椅背上,坐得很放松。
「五娘还弹琴吗?」
他问完之后,嘴角扯了扯,像是要笑的样子。
他这么一问,就勾起了我对旧日的一段趣事的回忆。
那天是曲水流觞的日子,安邑城里有些体面的郎君和女娘都来了。
我本来不想去,无奈袁瑛不依不饶。
我们去得晚,就坐在了席尾。
袁瑛心里藏不住事儿,她盯着席间的一个女娘,眉头紧皱,一边看一边揉着手中的帕子。
那个女娘长得十分俏丽,又爱笑,一笑脸颊上就有两个小小的梨涡。
她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个子矮些。她很会言谈交际,一群女郎和郎君围着她,没有不夸赞她的。
「活脱脱一只雉鸡。」袁瑛咬牙切齿地说。
自我跟袁瑛相交以来,从没听她这样评判过一个女娘。
袁瑛见我不说话,磨蹭了好久,才开口说:
「她是兰陵萧家的嫡长女,名叫芷。二郎曾经喜欢过她,还上门提过亲,不过被她拒绝了。」
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,原以为裴潜喜欢的女娘该是天上的仙女儿,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性子热闹的女娘。
「拒绝就拒绝了吧!她还特别欺负人,说什么非王谢子弟不能配她。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,口出狂言也不怕闪了舌头。」
原来她是为裴潜抱不平呢!
「莫非你还没放下裴潜?这是嫉妒了吧?」
我点点袁瑛撅得老高的嘴。
「瞎说什么?他在我心里跟我七兄一样。」
原来是我误会了,她跑到我家骂我,竟然只是单纯觉得我配不上裴潜。
「崔柯影,莫非你要替她抱不平?」袁瑛气鼓鼓地瞪着我。
「我当然是向着你的。」
那天袁瑛处处跟那个萧芷针锋相对,袁瑛性格坦荡,可那萧芷却心思深沉,袁瑛哪里是她的对手?
再加上旁边的人都向着萧芷,袁瑛憋着嘴,都快被气哭了。
那萧芷提出要跟袁瑛比琴,听说萧芷的琴艺是琴圣蒋公亲自传授的。
「就比个琴而已,哪里用得着她出手?我来跟你比。」
于是我跟她比了一场。
我曾经跟着阿翁学过一段时间的琴,只是我实在没有天赋,就放弃了。
可想而知当时的结果了,旁边的人都笑话我不自量力。
「崔家也不过如此。」萧芷让婢女收了琴,扬起眉毛不屑地说。
「说得没错,可见一个人的本事跟她姓什么完全没关系。王谢家又怎样?崔萧家又如何?哪家还没几个纨绔子弟?听说女娘们都非王谢不嫁,只盼着女娘们到时候能擦亮眼睛才好。」
那日我让萧芷大大地丢了面子。
裴潜今天提起这件事,我突然又想起了往事。
那时年少轻狂,什么都不怕。
「公子莫非还惦记着那个萧芷呢?」我也开玩笑地说。
「那时看人,只觉得她有才,跟我很相配。」他也没有敷衍我。
「是,她琴弹得确实很好,只可惜……」可惜萧家败落了,她也不知所踪。
「五娘,你赚钱不容易,少捐点吧!」
他看起来累极了,伸出一根手指揉着眉心。
「谁挣钱都不容易的,我既然把话说出去了,就一定会做到。国库当真这么空虚吗?」
“没错,天下大乱那会儿,烧杀抢掠的多了去了。陛下能走到今天,是我和袁慎把家底都掏空了才撑起来的。要是真有钱,这都过去几年了,陛下怎么连个宫殿都不敢修呢?”
“真这么穷啊?就靠捐款能有多少?那对于盐税,你们是怎么打算的?”
“还在商量呢。”
“要不把盐井盐田卖给商人,他们产盐后,朝廷统一按价收购,然后再把盐卖给商人,把盐税加到售价里,最后让盐商把盐运到各地去卖。”我思索着,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。
这对朝廷来说,成本最低,只要负责管理就行,既省时又省力。
“不过有一点,盐价不能比原来高。贩盐可是暴利,现在朝廷插了一手,虽说拿走了一部分利润,但商人还是有钱赚的。”
裴潜突然站起身,在地上来回踱步,一看就是在认真思考。
我也没打扰他,起身走到屋檐下,仰头望着明媚的春光。
这春光虽好,可我和他,似乎永远都没法聊些风花雪月的事儿。
“要是把这生意交给你,你能做吗?”
“我可不想跟朝廷有太多牵扯,整天得小心翼翼的,我做不到。你要是没有合适的人选,我倒可以推荐一家。”
“闵中陈家?”
“对,要说盐运,哪家能比得上陈家?”
过了那天,裴潜就经常来,有时候他一个人来,有时候和袁慎一起来。
裴潜话不多,就喝一杯酒,然后坐在那儿听我和袁慎天南海北地瞎聊。
这些年,我练出了一身好酒量,袁慎早不是我的对手了。
可他还不服气,每次都非要喝醉才罢休!
我塞给他一袋金珠,让他带给袁瑛。
他看着我,突然就涕泪横流,我把帕子直接糊在他脸上,心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。
“裴家和袁家的名声是保住了,可家底都掏空了。现在让我拿出一幅像样的字画都拿不出来。那天袁瑛说要进宫,我没同意。她哭着问我,除了进宫她还能嫁给谁,我当时心里羞愧得不行。我连一副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,她在宫里过得艰难,现在还得靠你……”
说着,他又掉起了眼泪。
“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,我和袁瑛还分什么你我?钱赚来就是花的,难不成还留着发霉啊?还有一件事,别再提为陛下掏空家底的事儿了,陛下听了心里会怎么想?圣心难测,你在朝中这么多年,这点道理还用别人教吗?”
袁慎这脾气,能好好活到现在,八九成是靠裴潜护着吧?
袁慎抹掉脸颊上的泪,先看了看裴潜,又看了看我。
“是我们疏忽了。”他对裴潜说。
“坊间都在传,陛下什么事都听你的,这事儿怕是有人故意散布的,你们不妨查一查。”
“我就想不明白,都是人,五娘你这心是怎么长的?怎么什么事都能想得这么周全?”
日子艰难的时候,事事都得靠自己,只有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,才能活得长久。
我把这些说给袁慎听,他哪能懂啊。
我们从出生起,过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日子。
我为什么这么看重钱财?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一步?
别人有依靠,可我什么都没有,我只能靠自己。
我其实没捐钱,而是把西北军粮的活计揽了下来,还亲自押送了一趟。我得知道我运去的粮食是不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。
等朝廷有钱买粮了,我就停止供应。
听起来这买卖极不划算,还不如直接捐钱省事呢。
袁慎是和我一起去的,他到底还是娶了李环。
现在后院都有四个孩子了,其中一个是谢家小娘子生的。
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讲究吃喝玩乐的世家公子了,我看他坐在车辕上喝粥的样子,心里一阵心酸。
裴潜和他,当初肯定也吃了不少苦。
两个世家子弟,要让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接受并信任他们,这难度可想而知。
“别这么看着我,我一个男人,吃点苦算什么?”
“只是二郎比我更苦,他旧年的腿伤还没好利索,就跟着陛下东奔西跑。后来为了保护陛下,又受了重伤,整个脊背差点被一刀劈开,睡了一个多月都没醒。”
“说起来,你们俩还真像,对自己都够狠的,别人看了都害怕。”
“五娘,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他?”他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喂进嘴里,问道。
我仰头望着南归的大雁,冬去春归,这也是它们的宿命。
它们为什么不一直待在温暖如春的南方呢?这样奔波不累吗?
当然累啊!可这都是命。
又是一年秋天了。
时间过得真快,快得让人追都追不上。
他看我久久不说话,又叹了口气。
“他如今落下了病根,天一冷腿就疼,走路都困难。”
“我从来没见他哭过,你离开半年后,传来崔家满门遇害的噩耗,你走的时候说回博陵看看你母亲。”
“那时我们还在军中,他求陛下派人去寻找,等那人回来确认是真的后,他在山顶站了一夜。我找到他时,他闭着眼睛掉眼泪。”
“我叫他,他看着我说,要是这只是一场梦就好了,梦醒了,我就如约娶了她,我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。”
“五娘,他就是那样一个人,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愿意说。他到现在都没娶妻,家里催他,他从来没松过口。”
“知道你回京后,他又拉着我喝了一夜酒,他盼着你来找他,可你一直没来。”
“京中有很多关于你的传闻,说你早就嫁人了,嫁的还是蜀地的一个豪富,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。”
“他在你门口徘徊了好几次,就是不肯进去。”
“二郎有没有问过你嫁没嫁人?他不敢问,怕听到他不想听到的答案。”
袁慎说完就走了。
袁慎不懂他,他不问,是不想把我困住。
后院那一亩三分地,根本留不住我。
他现在在朝为官,裴家怎么可能允许他娶一个下九流的商人?
除非他辞官脱离裴家,可他一路走到今天,是为了什么?
他想要一个繁华盛世,现在才走了几步?
他为了天下万民奔波劳累,我也在那万民之中,所以我并不觉得遗憾。
他是为了别人,也是为了我。
他心存大义。
什么是大义?就是正道。
他心里装着万里河山,我心里怎么会装不下一个他?
所以啊,山河故人,看似没有他,又处处都是他。
到了这个地步,还有什么必要说破呢?
他懂我,我亦懂他。
这世间女子,为何非得千篇一律?我们生来便各有不同,有人在后宅中相夫教子,有人于田间地头耕种劳作,亦有人奔波于商海之中。
做自己想做的人,做自己想做的事,为自己而活,且活得精彩纷呈,如此,便不枉此生了。
爱我的人,无论何时,都不会嫌弃我。
他不娶我,并非不爱,而是有比爱我更重要的事去做,他只愿我永远做我自己。
如此,便已足够。有人虽朝夕相伴,却无话可说;有人虽相隔万里,却彼此惦念。
我与裴潜,即便终年不见,他于我而言,仍是旧年里那个端正地骑在马背上,冲我扬唇一笑的郎君。
每日都有生离死别,我与他不过是一场生离,又算得了什么呢?
我们各自为喜爱的事奔波着,学着接受分离,学着在这样不断的分离中,不那么慌乱伤感。
又期盼着下一次还能再见,再见时,他很好,我亦很好,这就够了。
【袁慎番外】
我已是不惑之年,朝中革新不断,官职也变了又变。
如今,我已是正三品的户部尚书,二郎则成了朝中的太师。
陛下确实是个好陛下,励精图治,治国有方。
只是苦了二郎,朝中之事,无论大小,陛下都要与他商议。
旁人还有休沐之日,唯独他,只要不生病,还能爬起来,便总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他去做。
都说陛下信重他,可我想,这样的信重是不是该稍减一些,让他好生歇上一日。
袁瑛曾劝过陛下,陛下却说得极为直白。
二郎孤身一人,叫他歇着只会徒生寂寞,还不如叫他忙去。
这话倒也没错,二郎为官数年,先时他父母在世,兄弟还住在一处,如今他父母不在,他便搬出来一人住了。
谁能想到,堂堂太师,竟只住在一间一进的小院子里?
家中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侍从,一个做家中杂事的老翁,一个厨子,还有一个自小就跟着他的祝陶。
那侍从还是祝陶的夫婿,若不是还留着发,喝酒吃肉,他同那寺中僧人有何区别?
清心寡欲、无欲无求,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。
他自幼时便是如此,天资过人,性子又孤傲,我能入他眼,不过是因为我死缠烂打。
他烦不胜烦,才同我做了朋友。
待到弱冠之年,他已是满腹经纶。
他待自己极为严苛,从不学旁人嗑药敷面,亦不让我跟着学。
世家子弟,今日诗会,明日清谈,邀他时他从不答应。
我问他为何不答应,这可是扬名天下的好时机。
他一双凤眼安静地瞅着我,反问我扬名天下又有何用?
说完,便又一人翻书写字去了,他的日子,真是好生无趣。
王谢子弟名满天下时,河东裴潜,还无人识得。
我心悦李环,他问我何为心悦?
我说,只有学识才能匹配,才有话可说。
我看他像看个傻子,若真如他所说,非要看学识才华,天下多少郎君要打光棍?天下多少女郎又要在闺中变老?
他曾看上过兰陵萧氏的萧芷,只因那萧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他连人都不曾见过,就叫他母亲着人去提亲。
那萧芷却狂傲得很,说什么从未听说过裴潜之名,她非王谢子弟不嫁。
裴潜在河东成了一场笑话,旁人虽不曾明说,可暗中不知是如何编排的。
因着这事儿,他母亲曾捶着他痛哭,嫌他叫人平白欺辱了。
袁瑛自幼同我二人一处长大,她待二郎比待我更亲近。
她又是个直白性子,为了这事儿不知同那萧芷针锋相对了几次,只是袁瑛单纯,次次都吃亏罢了!
裴潜从不多说什么,只是旁人再请他时,他已不再避讳。慢慢地,河东裴潜,已能同王谢子弟相提并论了。
我们这样的人,从不曾有过真正的自由。
家族锦衣玉食地养着我们,到了该用之时,也绝不心疼手软。
裴家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,若不是那女郎姓崔,她没一处能与二郎匹配。
去提亲的人回来将她的家事一说,裴家夫人当时就哭了。
那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她芝兰玉树般的儿子?
但这是裴氏同崔氏两个家族定下的事,一时间哪里有转圜的余地?
只是他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就是她嘴里那样一个处处都配不上二郎的女郎,让二郎蹉跎了半生。
那女郎到安邑时,裴潜确实摔了,他不是随意扯谎亦不顾别人死活的人。
他说摔了头,将娶妻的事忘了,主意还是我出的。
时世已乱,他有大志向,不该被那样一个女郎耽搁了。
我说就让她等几日,又不是不娶了。
也给你些许时间,看看她如何。
后来,我不知有多悔,我若知后来裴潜要同她这样蹉跎,我定然不会说出那些话来。
二郎彼时若是娶了她就好了,我心中时常这样想。
后来我总想劝二郎娶妻,可我说不出口。这世上之人,谁能像她那般知二郎?
再后来,除了她,已没人能配得上二郎了。
我永记得那日,微风细雨,我同二郎掀开院门。
院中女娘一身布衣,用一块蓝色布巾裹着发,挽着裤腿,满脚是泥。
她有一双藏着万千星辰的眼睛,明亮得吓人,我心中不禁一动。
她生得圆脸圆眼,身材细瘦纤长,笑时便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来。
只是那牙齿咬合处微微内凹,一笑便有些稚气,我心中暗自觉得她可爱。
她穷得坦荡,倒显得不请自来且还要甜浆的我们的不合时宜来,我心中有些尴尬。
她跪在檐下温酒,安稳静怡,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女郎,我心中不禁对她多了几分好奇。
屋中墙上挂着一副行草,气势已成,却是她自己所书,我心中暗自赞叹。
二郎听闻那草书是她所写时,神色已微变,我心中明白,二郎对她已有了不同。
回去的路上,二郎再未说过一句话,我心中知道,他定是在想她。
她又开了间铺子,那牌匾同正堂书画皆出自二郎之手。
二郎从不轻易写字,我要求一幅,都是极难的,我心中不禁有些羡慕她。
二郎待她不同,太不同了些,我心中已有了几分察觉。
二郎外出半年多,回来才同我讲了去勿吉贩粮的事情。
我当时有多么震惊,五娘一个女郎,哪来的那许多想法,又哪来那许多胆气的?我心中不禁对她多了几分敬佩。
二郎话少,可句句都不离她,他自己约莫都不知晓,他说五娘时,眼里的光有多炙热,我心中已明白,二郎已深深爱上了她。
袁瑛瞧着天真烂漫,实则内心挑剔得很。可不知从何时起,她对五娘却是言听计从,百依百顺。
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,或是她得了什么稀罕物件,总会拉着秀圆,裹个小包袱,蹦蹦跳跳地去找五娘。
我阿母瞧不上五娘,总劝袁瑛:“别跟那下九流的商贾来往,没得失了身份。”
袁瑛却拉着阿母的手,认真地说:“你们都不懂五娘,她待人最是真诚。你给她一分好,她只要有,定会十分回报。我就喜欢跟她往来,阿母,您别拦我。”
后来啊,袁瑛在宫中日子艰难,五娘便一袋又一袋地往宫里送金珠散钱,生怕她受了委屈。
我感激五娘,想向她道谢,她却笑着拍拍我的手:“我跟袁瑛,还用得着分你我吗?”
我阿母那时还在世,也感慨地说:“袁瑛这孩子,真是会看人。那崔家五娘,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。”
是啊,她确实是个好人。
我跟二郎投军那会儿,日子苦得不行。有次我实在熬不住了,对二郎说:“咱们回去吧,这日子太苦了。”
二郎却摇摇头,坚定地说:“我不回,我要闯出一番名堂来。等有一天我能做自己的主了,我要重新求娶她。我这辈子,谁也不要,就要她一个。”
后来,他确实有了做主的本事,可终究还是没开口向她求婚。
我问他为什么,他叹了口气,说:“不忍心。”
“不忍心折断她的翅膀,她是雄鹰,应该在更广阔的天空翱翔。我怎么忍心把她关在笼子里呢?如果她成了家雀,那她就不是她了。”
有人离别是因为不爱,可他们一次次地离别,却是因为在彼此心中太过重要。
在他们心里,对方都不是能随意对待的人。
他们守着别人的现世安稳,比如袁瑛的、我的、袁家裴家的,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家。
袁瑛曾对我说:“七兄,你信不信?我在宫中的底气,都是五娘给的。因为有了她,我从未缺过什么。不管陛下疼不疼我,我都吃得好、睡得安稳。我用的穿的,别人可能见都没见过。”
那时,袁瑛的儿子已经是一国太子,袁瑛也即将成为一国太后。
可无论旁人怎么劝说,二郎始终没有娶妻。
二郎平时喝酒都是一杯,偶尔喝醉了,就会在五娘家的院门口站上一夜。
他什么也不说,但我们都知道,他在等那个总是洒脱离去的人回来。
【祝陶番外】
我家郎君的腿疾犯了,疼得一夜没合眼。
他已经年过五十,眼下青黑一片,花白的须发映衬着憔悴的面容,让人不忍直视他咬牙忍耐的样子。
风来想去请郎中,郎君却摆摆手拒绝了。自从我嫁给他,风来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,他的脾气,风来最清楚。
风来只好去替郎君告假,陛下知道郎君犯了腿疾,立刻遣了御医来,还赐下许多药材。
黄昏时分,陛下还亲自来了一趟。陛下也老了,肩背不如以前挺直了。
皇后陪陛下一起来的,她喝了一杯茶,然后责怪起郎君来:“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?要是家里有个夫人,至少也能劝劝你。”
陛下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五娘:“谁也没说过她不能嫁给我家郎君,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呢?那生意就那么重要?生生把二郎拖成了个老头。现在二郎一身病,她也不心疼、不管吗?”
皇后在一旁笑着看向陛下,慢悠悠地回了一句:“你用她钱的时候,怎么不嫌她长年在外?是谁说还要建什么船队出海,等她回来再商议商议的?”
陛下抿了抿唇,半天才说:“你怎么总是护着她?她比我还亲?要不我把她砍了算了,大家也都省心。”
皇后立刻收敛了笑容,认真地说:“你要是砍她,就先连我和泓儿、蓉儿一起砍了。”
泓儿是当朝太子,蓉儿是陛下的心头肉,当朝长公主。
呵,这么多年了,她们还是这么护着彼此。
官家夫人、朝中贵人都说皇后娘娘难缠,她要是不愿意,谁都拿她没办法。
谁叫她命好呢?有个好兄长不说,还有个钱串子护着她。
娘娘就命人传了话:“五娘要是有一天要我替她去死,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。等你们有那能耐的时候,再来说她。”
她们不常见面,却不知为何那么要好。
这夜又下起了大雪,郎君屋里的灯一直亮着。夜半有人敲门,我让风来去开。
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,我一听就知道是谁。我披上衣服跑出去看,只见她披着斗篷,已经成了一个雪人。
她鬓角也生了白发,肩头落了许多雪,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。
她身上有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气质,即便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,让人忍不住想亲近。
“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?”我一边行礼一边问,她却扶住我的胳膊。
“刚回来的,今天雪大,我来看看他。”她笑着指了指那还亮着灯的屋子。
“我得了新药,或许能治好他的腿疾。”她把手里的药递给我看,笑着露出了依旧细白的牙齿。
她眼角有了纹路,长年在外奔波,比别家同年岁的夫人要黑瘦些。
可她精气神好得很,声音清亮,一点也显不出老态。
她说话总是和风细雨的,岁月不饶人,却好像饶过了她。
我家郎君心里只有她一个人,这又有什么道理呢?
我又想起了旧时的一件事。
那时我家郎君而立之年,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,有官位、有威望,朝中多少人家想跟他结亲。
恰巧陛下也发了话,让他好生寻一门亲事,日常也有个照应。
那时老夫人还在世,家里媒人不断。老夫人挑挑拣拣,最后选了吴大人家的嫡次女。
那天相见的时候,郎君神色微微一变。
那女娘生得跟五娘一个模样,要不是年岁有差,说是双生姐妹都有人信。
把人送走后,郎君只对老夫人说了一句话:“阿母,日后别这样了。儿不欺心,旁人再像她,也不是她。”
老夫人气得把“孽障”骂了不知多少遍,可裴家已经没人能管得了他了。
她推开房门进去了,我穿了衣服跟风来在门口候着。
“都这么大年纪了,怎么还耍小孩儿脾气?药也不喝、郎中也不看,腿怎么能好呢?”她轻声细语地说着,听不出责备的意思,只有满满的心疼。
这世上能说郎君小孩儿脾气的,也就只有她了。
“雪这么大、路又难行,你怎么不等春日再回来?”郎君问。
“你莫不是嫌我回得太早了?”她笑着反问。
郎君许久都没有再说话。
他心里头啊,比谁都盼着能见上她一面,哪怕就匆匆那么一眼,都能让他乐呵上好几天,心里头跟吃了蜜似的甜。
郎君这人平日里总是冷冷淡淡的,旁人根本瞧不出啥来。可我和风来伺候了他这么多年,心里门儿清——只有五娘回来的时候,郎君才会郑重其事地挑上一件衣裳穿上,那认真劲儿,就跟要去赴啥大宴似的。
平日里给他啥他就吃啥,从不挑嘴。
可就那几天,他非得点菜不可,啥果子、啥茶,配啥样的茶具,他都得亲自过目,满意了才行,那讲究劲儿,真是没谁了。
五娘让我熬了药,倒在盆里,她自己蹲在郎君跟前,把帕子打湿了,轻轻地给他敷腿。那动作,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
阿叔说话总是那么委婉,可我又不傻,大概意思还是能听明白的。
“一我”——这个词从五娘嘴里说出来,温柔又沉静,听得人心都化了。
他们俩啊,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!
“这一路上是不是挺难走的?”郎君轻声问道,眼里满是关切。
“挺好的,就是有点想你,其他的都还好。”五娘笑着回答,那声音里带着几分俏皮和甜蜜。她这个年纪啊,也就只有她能把这样的话说得这么自然,这么动人。
郎君听了,嘴角不自觉地就扬了起来,他看着五娘的眼神,亮得跟星星似的。
“我娶你,你愿意吗?”郎君鼓起勇气,终于说出了这句话。
“那当然愿意啦!到时候我就带你去看看你要的繁华盛世,咱们一起去游遍大好河山。”五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。
“你就等我一下,等分田令实施开了,我就随你去,咱们一起去过咱们的小日子。”郎君紧紧地握着五娘的手,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似的。
他们俩就这么在一起过了个年,那温馨劲儿,真是让人羡慕。
可是啊,春暖花开的时候,陛下组的船队要出海了,五娘又得走。
五娘没来辞行,郎君也没去送。
七郎问他为啥不去,他只是摇摇头,低声说:“我不敢去,我怕我会忍不住留她下来,更怕我会跟着她一起去。”
“七郎啊,她这次要是再也不回来了,我肯定也活不久了。到时候你就把我烧成灰,撒进海里吧。你也知道,她会等我的,她会一直在那里等我。”郎君说着,眼里闪过一丝决绝和温柔。
情爱这东西啊,真是没道理可讲。各人有各人的追求,所以表现也就不一样。
我识得的人里头啊,就数他俩最简单了。
一心只求一个人,不管见不见得到,心里头想的、念的,都是那一个人。
申宝配资-股票平台哪个靠谱-山西炒股配资开户-股票配资保证金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